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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喝道:“天家圣意,岂可随意揣度!”然后才轻声循循善诱道,“你女孩子家妄议皇室,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不说是你年幼无知口没遮拦,反误做了咱们家大人也是这等意思,呈报上去,当件大事说出,那时祸从天降,家族也难逃干系!多少人都坏事在这口没遮拦四个字上头。你虽年幼,也要谨记在心。”
二太太一个深宅妇人,说出这等有识见的话,不简单。君拂心里淡淡地想着。
素锦却难得地犯了执拗道:“母亲这话也说得过于严重,妄议皇室固然不可当着人前,免生事端。但是这位大长公主活着的时候,天下人议论的也太多!并不见有谁因此招祸坏事,今上虽然顾念旧情,对这位大长公主格外尊敬优厚,但是圣明炷照,又怎会察觉不出大长公主的野心图谋,不过念在患难情谊隐忍不发罢了。”
野心图谋……说的是她吗?君拂不由心中哂笑。原来在天下人的眼中,她竟是狼子野心之辈吗?可惜她有负了这个盛名。
老太太笑着道:“不简单,可惜咱们家的素锦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孩,恐怕又是另外一个锦文,也能在朝廷上立稳脚跟。”
二太太无奈地道:“老太太,青天白日,她说的这样无法无天,你不训她倒罢了,还赞着她,回头她愈发得意,不知死活了。”转头对着素锦道,“我劝你谨慎言语,你倒愈发说的狠了。”
老太太仍然笑:“虽说话语是大胆了些,但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也应该有这等识见,如此与别人往来时,才知道怎样行事说话,否则心中全没有半点成算,连该亲谁远谁都不知道,那也是要吃大亏的。难得她小小年纪,已经会分析问题,你应该嘉奖她才是。”
素锦被夸得愈发得了意:“老太太,还是你老人家有谋略见识。”
老太太笑:“夸你是有见识的?你母亲训你就是没见识的?”
素锦嘻嘻一笑:“不一样,我母亲是女人家宅子里的见识,老太太您是胸怀天下的见识。”
老太太被赞得笑个不住,这一次是真正开怀了:“你既说得我这等好,我就跟你再说两句罢。你说圣上对大长公主只是面子情分,却不晓得当今听说大长公主病逝的消息在养心殿吐血晕倒,一连三日昏迷不醒,这等情谊,未必是装出来的。天家心思,本就难测,臣子的富贵荣华皆系于君王之手,故而你母亲才说不要妄测圣意,揣测对了还罢了,若是错会了意思,举止失当,祸事也就紧接着到跟前了。”
君拂坐在一旁,原本只是随意听讲,心里想着果然是世家出身的女人,说话倒颇有些可听之处,待到冯老太太说到刘元昭吐血一节,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有所触动。
原来终究,自己的上一辈子也不算是心血全费,虽然最终两人的关系不复如初,终究情分犹存,心里又是悲又是叹又是可惜。
素锦道:“老太太是如何知道圣上在养心殿吐血的消息?”
老太太尚未回话,二太太已经接过了话道:“方才老太太还夸你有见识,却连这都想不明白?”
想当然尔,是冯景文这位天子近臣当得耳报神,君拂淡淡地想着。
素锦也很快就想到了:“我知道了,是哥哥。”
二太太喝道:“该死的丫头!知道就罢了,还偏要嚷出来,显示你的识见高明。”
老太太笑着道:“自家人面前,不必顾忌。我就喜欢她这个性格,心里有什么口里便说什么,并不跟我打机锋,要是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在我面前说,拿我当个外人,我还不乐呢。”
二太太这才罢了,只是一转眼,忽然看到静静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的君拂,不由怔住了。刚才只顾教导自家女儿,倒把旁边坐着的这位三姑娘给忘记了。
原来这宝珠素昔是一个最沉不住气,心里有什么只管说什么的人,而且爱讲爱笑爱闹,一刻也闲不住,若是平常,早就插嘴进来不知说多少让人哭笑不得的痴话疯话,今日安安静静地,娘三个一时都把她给忘记了,因此在那里才说得尽情尽兴。这时候停住话头不说的时候意识到君拂的存在,神情便都有些微妙。
君拂知道此刻再做不了隐形人,听不了闲话,多坐无意,因此起身道:“老太太,二婶婶,坐久了,身子有些不适,我先走了,得空再来给老太太请安吧。”
冯老太太此刻脸上的表情已然调整妥当,热情关心地道:“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可要找个大夫瞧瞧?”
君拂淡淡地道:“还没有到那个份上,不过是一向的小毛病罢了,身子乏得很,躺一躺也就好了。大夫要是来了,就算没病也要开这个方子那个方子,花钱倒还罢了,只是那药苦得很,孙女儿实在消受不了。”
老太太笑了:“你这丫头,还是这样怕吃苦药。不是祖母要说你,良药苦口,只要能把身体养好了,喝些苦汤水又有什么要紧?至于银钱,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君拂见冯老太太不松口,只得央告道:“老太太疼疼我罢,孙女实在吃不得那苦东西,若是非要我吃那苦汤,往后我可不敢再往老太太跟前晃了。免得老太太想起给我灌药。”
老太太笑着道:“罢了,那就先不瞧大夫,只是身体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让下人来告诉了,好请医生,切不要久拖成了症候才好。”
二太太也殷殷叮嘱道:“老太太说的是大道理,你一定要记得,如果不想告诉老太太知道,让下人知会我一声罢,再不然要是怕苦,我让人做些丸药给你吃也使得。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差那几个吃药看病的钱不成?而且这药钱必是要公中出的,花不了你一文。你可惜它做什么?只管吃的身体健康丰腴了,我和老太太看着也就高兴了。”想了想又道,“身体若是好些,我便差人告诉王先生一声,你明儿起依旧去上课,可使得?”
君拂一一都答应着去了。
她走后,房中的老太太和二太太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重又变得微妙起来。
老太太看了身后的小丫头一眼道:“你去外面守着吧,有事叫你再进来。”
二太太这时候也对素锦道:“你玩去吧,我和老太太谈谈中馈里的事。”
这样琐碎的事情素锦是不耐烦听的,因此非常爽快地就答应着走出去了。
房中便只剩下了冯老太太和二太太,冯老太太向里指了指,二太太便扶着老太太进了西次间。
冯老太太坐在东坡椅上先道:“你瞧着宝珠那丫头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二太太坐在对面,点头道:“是不一样了。先她房里的人来跟我说自从落水受了那场惊吓,举止形容都变了,人也静了,话也少了,我还不在意,想着小丫头惊吓过度尚没回魂,这次看来,的确有些古怪,举止说话同过去完全是两样人。难道是经历了这场生死大彻大悟了?”
老太太道:“先看着吧,左右不过一个丫头,还翻不出大浪来。你只管好言好语哄着,说不得将来还有用到她的地方。”
二太太道:“老太太的话,我明白。她能吃几碗饭,费几个钱,哪怕是当个公主捧着,又能捧几年,应付三年两年后等到她出嫁了也就完了。”
老太太笑了:“你能这样想,不枉我疼你一场。想当初做亲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是个明白人,不是那等见识浅薄眼孔浅的,因此才竭力主张瑾瑜同你的婚事。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瑾瑜是冯肃的表字。
二太太也笑着道:“我不过是小门小户之家,当初不是得了老太太的看重,哪有我今天的日子。”
老太太极不以为然地道:“小门小户又怎样?想当初我祖父母门户也不大,后来还不是撑起了一个家族,到我父辈,地位也就上来了。就算在整个京城的世家里,也是排着号的。人光看过去有什么用,门户再好,自己不争气,也是白糟蹋。”
二太太道:“老太太的见识,媳妇是万万不及的。”
君拂从正房出来的时候只看到玉簪一个小丫头站在廊檐下和两个小丫头说话。两个小丫头一个是先前打帘子的二太太身边的秋菱,另一个也是二太太身边的,先前跑出去玩了,之后才回来,叫做紫菱。没有看到双喜,君拂问了玉簪才知道,那个丫头待不住,跑去西边耳房里找桂嬷嬷叙话去了。
玉簪就想去把双喜叫出来,却被君拂止住了:“让她玩去吧,你同我回去。”
玉簪心里有点不高兴,觉得双喜拣了个便宜,要是以前,姑娘早把她喊出来骂了。本来她还等着看好戏,不想姑娘这样轻轻放过,还纵着她。虽然不服气,但也不好同姑娘抱怨的,只好委委屈屈地跟着。
君拂早将她那点心思看得分明,淡淡地道:“回头你跟林嬷嬷说去,因为你当差谨慎,赏你一串铜钱。”
玉簪听了,立刻拨云见日,眉开眼笑地道:“奴婢当差谨慎是应当应分的,姑娘的赏奴婢领的有愧。”
君拂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场面话,不过却有心逗她:“既如此,那串铜钱我就让林嬷嬷赏了双喜吧?”
玉簪跺脚:“姑娘!”
君拂再也忍不住露出笑来。这是她再生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好的心情。虽然一直告诉自己要放松,抛开过往,但是过往有时候真的很难过去,触景难免伤情。
只盼望,随着时光流逝,自己真的能把过去都抛开吧。
说起来,她的过去又有什么好值得留恋和记起的呢?
虽说这冯家有些深不可测,她的处境也似有些险恶之处,但终究于性命尚还无碍,只要自己不太出格,将来顺顺当当的离了这里,海阔天空终有可期之日。
上世辛苦的时候,她就时常想着,如果可以,找一处山明水秀之所,栽树种花,不问世事,每日清风为伍,明月作伴,何等自在潇洒。或许上天是感应到了她的这份诚心,故而才赐她再生。
心里这么一番思想,苦恼倒是去了一半,还有一半只呆时光慢慢消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