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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凌峰终于还是要娶当年父母给他指定的亲事人选了。面对任少原,这位连自己的出身姓氏都不知道的人,无怨无悔的跟他的家族姓的人,漫漫岁月里坚守信诺的人,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与罪恶。他觉得自己才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那个无根之人。曾经,自己的冲动与傲慢导致大半生飘零,现在看来是生活对自己配不上一个对言行负责、对生活认真的童养媳的惩罚罢了。现在终于历练得足够成熟稳重,可以和她并肩了,才有资格回来娶她……任少原确信她等待的人终于要娶她了,眼泪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她心中感喟:自从年幼不得不在惶恐中踏进了任家那座院落,进门她就知道自己是这家的儿媳妇,但是儿媳妇究竟什么意义,那时的她还不清楚,但她始终清楚的记着任家长辈的叮咛的自己不能更改的身份,为这个身份,她从不明白,到明白,再到希冀……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坚守,虽然她怀疑、忧虑任凌峰对她的态度,她也没有动摇,始终的等候是她对任凌峰只做不说的不会更改的一生誓言。现在跨世纪的等候终于有了结果。
漫长的静候的岁月里,任少原和陪伴在身边人一样,都以为再也不能见到活着的任凌峰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平静,但是她等待的心也从没想过改变,她曾不止一次的告诉女儿:
“一定要把我的骨灰葬到任氏老家的祖坟,如果老任回来,那么百年之后就把我们葬在一起,这是我唯一的意愿。”
每次这么说时,她就挂念起自己等待的那个人,那个人还牵不牵挂她,她不知道。但是她一生只会等这一个人,即使他走了,再也不回来……
任凌峰出国后虽然发过书信回来给家人和朋友,但是无论是李家还是任家或是段玫等人都没有任何消息回复。段玫是经常变动的,他无法知道他会在哪里,没法联系还算正常。其他人呢?为什么也没有消息?他想回来,竟然回不来了。他的挂念就像空中白云,飘来飘去,却没有着落,也无法企及。他想知道在他离开以后,他们都怎么样了,只有等待时机,亲自回来……
任凌峰作为海外知名学者,一回国,当地政府就分了一栋小别墅。他要在别墅内郑重的迎娶任少原。
任凌峰和任少原的婚礼是由任代儿等家人给筹备,准备的物品也由年轻人去办。只是有一样东西是任凌峰自己准备的,而且悄悄准备好了让段玫先替他保藏着,让他在婚礼那天再给自己拿来。
要举办婚礼,任凌峰的别墅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尽管任代儿是任少原收养的一名孤儿,但是,她继承了养母的清爽明净的性格特质,又把这份精神遗产传给了女儿高思任。高思任精心为姥姥准备一场简洁而又绝对不失雅致的婚礼仪式。
任凌峰和任少原都反对铺张浪费,一致要求外孙女和外孙女婿简节而为,他们早已没有了期盼繁华耀眼的心情和年纪,只求一个圆满的心灵慰藉而已。
畅义宏和高思任还是很为姥姥和姥爷的婚礼费心,仅仅是姥姥的结婚礼服就备有好几套:一套米黄色古典美的旗袍;一套粉红中式婚纱礼服;一套欧式红色拖尾婚纱礼服,之外还有红色敬酒服和晚装各一套,还有一套绣凤唐装。为姥爷准备的有:西装灰色和黑色各一套,燕尾服一套,绣龙唐装一套。
任少原试穿每一件衣服,都笑盈盈的,眼角泪花儿闪烁。任凌峰试穿每件衣服,还没扣好扣子就说好。
他们试完衣服,任少原惋惜道:
“可惜,当年为了的逃命,把婆婆给我准备的嫁衣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任凌峰听了紧握住她的双手道:
“都是我的错!”
傍晚,任凌峰的家院里传出轻松愉快欢声笑语。夕阳炫目的金色光辉笼罩着别墅小院,院里的盛开的红玫瑰、黄月季在夕阳下又添了几分温馨轻柔。四处装饰得一派温馨祺祥的气象。舒展开放的粉红百合花摆成的长廊尽头,摆着一条装饰着红玫瑰花的藤椅,椅子前的藤条桌子上摆着红玫瑰、糖果、四色点心。长廊两边排满了桌子,每张桌子上摆着一束百合花、糖果、点心。
桌子上的点心全是任少原做的。晚辈们都不想让她劳累,但是她坚持要为自己的婚礼做点事。之所以做点心,是因为她还记着任凌峰最爱吃的点心:栗子糕、红饼(红豆为辅料做的)、青饼(绿苹果为辅料做的)、锤肉白酥。想不到多年不做,她做的,不论是不是真的还是那么好吃,而他依然赞不绝口,她也就知足了……
任代儿从外面进来,双手捧着着大盒心形摆插的玫瑰。她在院里徘徊,琢磨应该把花放在哪里。
身穿灰西装的任凌峰坐在白色柳编椅子上,看见花,招呼女儿把花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任代儿把花放到桌子正中央,说:
“是刚才段伯父让人送来的!”
一任凌峰看看花,看看坐在旁边一身红装的任少原,笑了。他们曾经的徘徊、忐忑、期盼、追悔和懊恼经过近一世纪的翻腾,现在终于沉淀了,画上了昨天的句号的同时,新的开始来临,一切都是多么的祥和而平静。
段玫来参加婚礼,坐在角落里,几次侧脸瞟向坐在一边的畅义宏,而心里却想起了李维军,他觉得他们应该差不多的年纪。可是……
他犹豫一番,终于说出口:
“小畅啊,我有个侄子,叫李维军,和你差不多大!唉……”
“……”畅义宏知道李维军,也知道他的一些事,但是今天是好日子,说起他显然是感伤的,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不失体统,就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位长辈。
“令人惋惜的是,他走了,独自生活去了,反省去了……”段玫说着,眼角的泪珠滑落。
畅义宏忙抽了张纸巾给老人家拭泪,说:
“段爷爷,我一次开会时认识的他,那时对他印象很好,不知道后来他会这样……”
“你认识他!?”段玫以为自己跟他在絮叨的是他视野里的陌生人,既是陌生人,则无关大雅,没想到,他们竟然认识,这让他有些尴尬。
“嗯嗯!”
“个人,学习不足,智慧不够,犯下错误,最好的结局是将错误踩成台阶,稳当行进下一步。若在错误面前就此打住,是最悲哀结局。面对错误,一定要有回头的勇气,回归正道,否则就只能搬石头砸瘸自己了……”
“是的,认识!爷爷!可惜他走错了路,等他想明白就回来了!”
“你觉得是他走错了路?其实我觉得也是我们走错了路。让他在我们的错误上一直奋斗挣扎,却又无法走出去。他的错,首先是我们的错啊!”
“……”畅义宏无法理解老人的话,不说一句是否,只是连连点点头。
“你看看,揪小辫,挖墙脚,钻空子,以为难他人为荣、为乐……几千年了,人性从来就没有进步。我们虽然仗打胜了,可人性并没有翻身,反而在一段时间里让恶更加凸显……看看他老家李家庄子的那些人对一群孤弱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了……”
“爷爷,单位里有不少些人也怀抱这种想法,他们所至之处,带起的风气在哪里都不会好。”
“这些人,他们不吃亏,朝思暮想着小手段、小聪明!自以为他们何等聪明,能精明的看见空子,抓到空子,以为自己侥幸,优越无比,可是等着他们的往往是目光短浅大亏!等他们钻进去了,就会发现那是渔网,不是空子,不是捷径,更不是便宜,是自己的聪明把自己困陷在里面了……束缚这些人的,只有规章制度,不断地进步与完善的规章制度,堵住小人的小心思,让我们生活越来越安定有序……”
“是啊!爷爷!人性,需要不断进步制度束缚匡正!”
“唉……孩子,人啊,路要走走,然后停下里反省一下,让理智清醒,什么时候都要有守住本心的智慧,才能沿着正道走,哪怕不小心掉进沟里或者走入歧途……”
“是,爷爷!”
“我知道你们只是听进耳朵,入不了心。我们以前何尝不是片面固执的守着自己的想法,以为正确,勇往前冲,结果呢,莽夫罢了!走了一圈弯路,才发现应该早点儿听进去劝。可是不走弯路,又有谁会明了,长辈的劝言的正确。”
“唉,嗯,爷爷!”
“人生朝后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句号;朝前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活着就是不断开启智慧,把问号书写成坦然的句号。写好了,问号解决了,句号圆满;写不好问号增加了,句号也圆不起来了。也许有错误的部分,也许非常正确,无论你满意不满意,你写过的符号都你的人生奋斗结果,都是你努力解决经历的困惑的结果……”
“哎!嗯!”
“老了,爱唠叨!可是又有几个人年轻人能把这些沉重的心得当回事呢?”
“爷爷,你们在说什么,婚礼要开始了!我们过去入席吧!”高思任微笑着走过来招呼段玫。
段玫起身,畅义宏跟在后面。高思任侧身恭请长辈前头走。待老段过去,畅义宏笑着趴在高思任耳边悄声道:
“这爷爷太能说了,都快把我训懵了!”
高思任听了捂嘴偷笑,也趴在畅义宏耳边说:“你老了,可能感悟比他还多,还能说!”
虽然被邀请,覃红星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到任家来参加婚礼,她愧疚的向表舅舅段玫说出其中的原委。但是表舅舅和蔼一笑,告诉她:
“……其实到现在,忙于相夫教子的小高还不知道李维军的事,而任家的人也是在我诉说此事才知道的。他们不会记恨当年的事的。别顾虑那么多了,徒劳无益!”
除了高思任,其他人都知道李维军的受挫的事,个个唏嘘不已。高思任的家人没有为昔日的牵扯而落井下石的意思。任少原听说李家的新遭遇后,告诉任凌峰和段玫:
“其实看见拿回来的翡翠李子,我就知道外孙女交往的是李家人。原本也不反对他们,还打算趁机亲自去看看多年不见的昔日的故人的后人,但是,没想到他们又提出了反悔,也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因为早就知道李家翡翠李子的出手不可悔的原则,所以我只好选择沉默。”
“是啊!家里家外,只要知道李家的人,谁人不知晓翡翠李子,谁人不在传说翡翠李子……”段玫微微苦笑着感叹。
覃红星终究还是难以破面前来参加婚礼。她在心中默默祝福一对老人。
婚礼仪式全是现代的。绝不是很久以前任少原在梦中无数次想象中的样子,而今不想象了,却意愿圆满的实现,比想象中的情形更要让她涕泪纵横。
酒宴上,任凌峰搀着任少原,缓步走来敬每一个人酒。他们先敬到段玫面前,段玫站起身,打开桌子上的一个金色的盒子,双手托到任凌峰面前。任凌峰从里面拿出一顶精致的金玫瑰花冠,戴在了任少原头上。
这时在场的众人一片欢呼掌鸣……
任少原看看身边的任凌峰,流泪了,任凌峰看看人任少原,也流泪了,段玫也流泪了……
暮色悄悄袭上来时,宴席散了,他们一起前往墓地告慰兄弟和朋友,他们就是李瑞卿、李铭卿、梅爵……
任少原让晚辈们带来很多红蜡烛,给每座坟前点上一支。就连风儿也静静的抚慰着这片烛火照耀的天地,不敢煽动莹黄柔弱的烛火,怕惊动了终于可以安稳沉睡的灵魂。烛光柔柔的洒在每座坟墓上,微弱的光只能照拂就近的土堆,就如天空中的星星,再是密集,闪烁的光辉也只能让自身就近明亮或者暗淡,无法只身照亮整个天空……
畅义宏等晚辈们点完蜡烛后来到几位长辈的面前,说:
“有人来祭奠过,奇怪的是每座坟前都排有四堆纸灰!”
“孩子,不奇怪,那是李家四位后人或者这四位后人的后人来看望他们的各位祖辈了!他们回来了,长眠故地,且会有家人来奠念,今后他们就没有遗憾了吧。”段玫感叹道。
任少原走到女人们的墓地前,目望着一个个土凸堆,似依稀看见她们仪态娴雅的款步走来……想起初次见她们时看到的她们佩带着晶莹剔透的翡翠李子,虽着素衣,却照旧精致,而举止清雅,令人刮目;再到后来再见时的困顿不堪,衣食不保……现在每座坟墓里葬着一颗翡翠李子,每颗翡翠李子就是一位嫁到李家的女人,她们当年都是何其光彩照人的嫁到李家的,谁曾想到却在艰难辛苦中为男人们守望了漫长的岁月。而在不久后,坟墓上枯黄的杂草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将轻轻的摇曳,守望李家女人们的生生世世的岁月,守望李家男人们高高在上的天空……
远远的似乎有人走来,从他们对立面,缓缓的,从薄薄的暮色里走来……
任少原首先看见有人来,不由得招呼大家注意。任凌峰和段玫翘首望去,就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慢慢走来,分明都是女人,矮的还扎着摇摇晃晃的小辫子,段玫自言自语道:
“奇怪,高的好像是梅表妹的身影呀!”
任凌峰和任少原听了都侧过脸来疑惑的看看段玫,又疑惑的看那两个身影……
一高一矮渐渐走近了,是曹广文牵着女儿慢慢走来。
看清来人,任凌峰和段玫彼此相视,会心一笑。任凌峰轻声道:
“李家薪火相传,不会停息的!”
“是啊,只要有一个人在,一个家就有延续的希望……”
曹广文看见他们,泪珠就滚落了下来。彼此点点头后,她犹豫着问:
“段爷爷,翡翠李子违规报应的说法是真的吗?”
“孩子,翡翠李子的因果报应是真的,又不是真的。因为翡翠李子只是个信物。每一桩婚姻最早时,拿出信物是经过经过了深思熟虑,匆忙拿回去往往有不得已的原因。匆忙不得已时就会顾此失彼、思虑不周,就要付出代价。也许翡翠李子不过是背了一个诅咒的恶名。”
她点点头沉默不语,缓缓走到墓前,肃穆远望……
任凌峰长舒一口气,感叹道:
“时间就是一条长长的河,向前,一去不回头,无论好坏!”
众人站在墓前,一起注目坟墓,心中默默感念:李家的翡翠李子;李家的存亡;李家的兴旺,李家的男人们,李家的女人们;李家的昨天和今天……
肃静中,又一个春天将再次徐徐来临,袅袅晨雾将笼罩在茫茫原野,虽然枯草上凝结着黑夜清寒的霜露还未融消散尽,而悠悠碧草,终将在太阳的焱炎下摇曳,摇曳在墓地里每一个终于得以安歇的灵魂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