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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澜来到梅苑东外墙角桃树下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情景:一高一矮两个穿着朱红色剑童袍服的小姑娘正在笑着聊天。三月的微风拂过,落英缤纷,簌簌飘落的粉白色花瓣轻轻落在两人的身上。那样细碎的小花瓣落在红衣黑发上,远远看去好像浮了层薄雪。高一些的小姑娘随手帮低一些那个弹了弹肩上的落英,低的那个却不在意,挥着手,连讲带比和,犹自兴奋。然后,低的那个不经意一扭头,看到桓澜,小娃娃般的粉白面孔上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随即向他招招手。高一些的那个也扭过脸,瓷器一样细致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光,唇角勾着笑,向他点点头。
桓澜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昨天好像和这两个人相处得不是很愉快,怎么今天见了她们这样熟络地和自己打招呼,也不觉得突兀,反倒生出几分朋友间的亲切呢。
“桓澜,吃完啦?焕雷好么?”低一些的那个以奇怪的方式和桓澜打招呼,因为在她心里,焕雷就好像是桓澜养的宠物一般,这就好像在问养狗的朋友你们家“笨笨”好么一样。
“嗯,我好它就好。”桓澜觉得这个叫唐谧的女孩问得有些傻,奇怪昨天怎么会认为她非常聪明呢?
“桓澜,我们想跟你打听一些张尉的事,听说你们是一同入御剑堂修习的,还分在一组。”白芷薇笑着问。
桓澜想起昨天这个叫白芷薇的女孩说起话来能把人呛得气都出不来,原来却也是可以和颜悦色和人正常说话的。
“什么事啊?张尉不愿意告诉你们么?”
“那到不是,是我们觉得问他可能伤他自尊。我们想知道张尉刚来蜀山的时候表现如何,我们觉得他也不笨,怎么过个一殿大试都这么不容易?”白芷薇说。
“是啊,不是都说一殿大试最容易,是人都能过么?”唐谧也问。
张尉刚来的时候什么样子?
桓澜想起分组那天,自己拿着竹签正四下观望,一个壮实的小子忽地一下蹦到自己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诶,我和你一组的。”
那小子肤色黝黑,浓眉大眼,很是精神,拱拳一拜道:“我叫张尉。”
“桓澜。”
这时候,又有一个男剑童举着竹签跑过来,大呼小叫着:“我和你们一组的,我叫司徒慎。”
叫司徒慎的男孩面貌细致得有些像女孩子,大约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为了显出男子气,便故意说话声高气足,行事风风火火。
互通了名字,三人便闲闲随意聊上几句。桓澜已经记不清当时都聊了什么,只是最后说到各自的梦想时,张尉黑漆漆的眼睛突然一亮,说:“我想蜀山修行结束后参加武举,当大将军。”
“我想当蜀山第一高手。”司徒慎似乎信心十足。
“我只要很强就可以了。”他记得自己那时这样说。
到底多强才算很强呢?
就算现在桓澜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我要多强,母亲才会笑呢?
唐谧见桓澜不出声,便提醒他:“你回忆回忆,他是不是特贪玩,或者对什么课特不开窍,总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没有,张尉想练好武艺当大将军,所以一来蜀山就挺认真的,顽皮的时候也有,但没什么出格之处。”桓澜想了想说。
唐谧和白芷薇对看了一眼,绝望地想,那就是真的很笨啊。
“不过,好像大家注意到他很差劲是从一次剑术课开始的。”
桓澜记得,那次剑术课学的是切豆腐。
教授剑术的殿判宣怡那天在每个剑童的面前摆了一个长凳,长凳上各放着三块豆腐,仔细看看,每块豆腐其实都是由手指厚的五层豆腐片垒起来的。
剑童们看着豆腐,都不明就里,好奇地望着宣殿判。
宣殿判笑着说:“前几次,大家都在学剑法套路,今天要教大家学如何运剑。”
然后,她扫了一眼众剑童,随意点了个人问道:“张尉,气宗的殿判教你们养精蓄锐之道,这‘精’就是‘精气’,三力合而为精,你说说,这三力是哪三力?”
“回殿判,体力、内力、心力谓之三力。”
“那么,咱们先来看看用体力如何运剑。”说完,宣殿判在地上搁了两节大约碗口粗的断木,继续问道:“豹山,你是不是大家当中臂力最大的?”
豹山比其他剑童高出一个头,身形是他们的两倍宽,虎背熊腰。他点点头,应道:“是。”
“拿你的剑全力击断此木。”宣殿判说。
豹山走上前,依言蕴足力挥剑劈向一块断木,咔嚓一声,那断木便被辟成了两半。
这些剑童用的剑,全部是御剑堂统一发的铁剑,并不是很锋利,再加上十一二岁的孩子只是刚刚开始发育,力气本来也不比成人,这豹山竟能只凭蛮力就劈开一般成人也很难一剑劈开的碗口粗木头,就算众人知道他天生神力,仍是不免惊叹。
宣殿判看看略有得色的豹山,转向众人说:“我知道你们内功还没学几天,可是司徒慎,你爹爹一定已经教过你一些咱们蜀山的内功心法,你用上内力来劈这一块木头。”
司徒慎是气宗掌门司徒明的么子,七岁便开始跟着父亲学习蜀山的功夫,只见他走上前持剑一挥,也不见用了多大力,那木头却也断成了两截。
司徒慎本来就长得容貌细致,身形也瘦弱,却和豹山一样可以剑劈圆木,众剑童不由得面露敬佩之色。
宣殿判解释道:“豹山运剑只用体力,司徒慎则在运剑时蕴内力于掌上,故而虽然他力量不及豹山,却也可以劈开木头。假使现在他俩人为敌,略去剑法不谈,便可以打个平手。但如果豹山有司徒慎的内力,或者反之司徒慎有豹山的体力,另一个人就很难敌得过了。”
宣殿判讲到这里,看看众剑童,续道:“所以,以后你们修行有两条路可以选,如果像豹山这样在三力之中有一力是天赋异禀,便着力不断加强,使之百倍胜于别人。如果不是,那么就要三力相调,在运剑的时候三力和谐,一样可以克敌制胜。”
这时候,已有剑童忍不住问道:“殿判,那心力又是如何运用呢?”
宣殿判没有马上回答,她走到一个剑童的长凳前,指着豆腐说:“要是在这豆腐上放一张纸,以剑劈纸,纸断而豆腐完好如初,可有人能做到?”
剑童们略略思考,便都摇了摇头。
宣殿判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放在豆腐上,随手抽出身边剑童的铁剑一挥,再一抬手,铁剑便“仓啷”一声又飞回了那剑童背后的剑鞘中。
众剑童只觉得宣殿判这一剑随意潇洒,却连那剑是否击到那纸上也未看见,再看那纸还附在豆腐上,已经被豆腐表面的水汽打湿,也不知是断了没有。
离得最近的那个剑童于是伸手去拉了一下那纸,那纸顿时分成两半,而纸下豆腐却完好无恙,“啊——”众剑童忍不住齐齐赞叹。
宣殿判待众人的惊叹平息下去后,看着这些眼睛里充满探寻之光的少年们说:“刚才这一剑,便用到了心力。”然后,她特意地看了一眼司徒慎,才继续说:“蜀山派开山以来,祖师爷便严令不得收十岁以下的稚子,便是因为孩童的心力太弱,无法自制,强行修炼难免拔苗助长。”
说罢,她抽出自己的佩剑给剑童们看。那是一把细长的宝剑,剑尖如蛇信般分成两半,轻轻抖动,银白色的剑身上似乎有红色的流光隐现。
“你们的剑只是普通的铁剑,以后等你们心力强了,便要用这种附有剑魂的宝剑,到那时,心意和剑魂相通,以心御剑,以力持剑,以气护剑,便是蜀山剑道的根本。今日你们的剑虽未附剑魂,但要先学会如何以心力运剑,这是将来心通剑魂的基本。”宣殿判讲完,命剑童们持剑准备。
“心神凝于剑端,三力合一,这第一块豆腐,横五剑,每剑劈入前四层豆腐,第五层不得破。之后再竖五剑,每剑劈入第一层豆腐,余下四层不得破。这第二块豆腐……”宣殿判见她还未说完,已有心急的剑童作势挥剑,赶忙大声喝止:“等等,你们每一剑,一定要在心中有一种完全控制于心,剑心相通,了然那剑锋会止于何处的感觉才可出手,否则不得落剑。”
剑童们听了,渐渐揣摸出些许剑心相通的意味,便都凝神静心,开始练习。
这些剑童资质悟性本有差别,敏明如桓澜,第一剑举起许久才落下,此后却是一剑快似一剑。而豹山显然就鲁钝些,每一剑都似乎陪着小心,慢慢落下。待到下课,剑童们好歹算是都完成了宣殿判切豆腐的各种要求,此时,大家才发现有一人竟是一剑也未曾劈下。
只见那人持剑站在那里,握住剑柄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全身蓄着气力,双眼如有深仇大恨般死死盯着豆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前心后背俱被汗水湿了一片。
“张尉,为何不落剑?”宣殿判关切地问。
张尉抬起脸,面露委屈地说:“宣殿判,我,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来。”话落,竟然难过地呜呜哭了起来。
“啊?张大头会哭?比这再丢脸的事他也不一定会哭吧。”唐谧撇撇嘴,对最后这个细节提出质疑。
“现在习惯丢脸了,这个是当年事。”白芷薇轻描淡写地跟了一句。
桓澜听着这两人如此说话,一时间有些疑惑,这两个人,当真是张尉的朋友么?
此时却听白芷薇又接着说:“可是资质再差,就算是个平凡人,一点点感觉总还是该有的,这件事确实透着蹊跷。”
“嗯,我看可以从这里入手帮张尉研究研究。”唐谧赞同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候,老远有一个穿靛青色剑童袍服男孩冲他们这边摆手,大声唤道:“唐谧,白芷薇,快走啦,要上课了。”
唐谧摇摇头,故意夸张地大声地冲他喊:“知——道——啦——马——上——来。”
然后拉着白芷薇的手说:“快走吧,三好学生兼智木殿副殿判张尉大人着急了。”
白芷薇第一次听到三好学生这个词,却会意地一笑,跟着唐谧跑了过去。
没走多远,唐谧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冲还站在桃树下的桓澜说:“桓澜,晚上咱们吃完饭藏书阁集合啊。”
“哦。”桓澜说,声音很低,也不知唐谧她们听到了没有。
他不习惯大声说话,也不习惯说很多话,没什么朋友,也不懂得如何交朋友。即使很久以后,他都有这样的疑惑,到底当年,自己是怎么和唐谧、白芷薇、张尉这几个人混到一起去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