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黎明》 第三十九章 免费试读
深秋的黎明的空气凉飕飕的，灰蒙蒙的天空中似乎凝结着一层薄雾，在阳台上可以比较清晰地望见对面房屋的巍峨坚实的轮廓，以及街道上来去匆匆擦肩而过的行人的身影，那是照例忙碌的城市居民腋下挟着公事皮包赶去上班或者徒步去附近的超级市场购物的景象。几盆菊花在门窗洞开的阳台上凌寒独自开来，纷纷舒展着它们修长粉腻的、如玉带一般的花瓣，有的洁白无瑕，有的金黄灿烂，那紫红色的则显得异样地华丽雍容。悉心照料的主人刚刚给它们洒过水，现在回到了屋里，他正在有着几部高大的书橱和专用电脑的书房里，和他远道归来的爱女密切地谈话。
黎太太这几天来一直忙着四处采购丝绸的五彩的被单，为她即将出嫁的女儿赶制嫁妆。虽然有不少人（其中包括她喜爱的邻居美代子）对她说过，现在的年轻人未必会喜欢这样的老古董，她却仍然不肯放弃这种在中国农村承袭延续了几代人的新婚被褥。她让日本保姆狩谷良帮助自己拈结着那些光滑的彩色丝线，她佝缕着身子跪坐在地板上，眯缝着眼睛一针一针地缝着。事实上，每当这时候，天生着一副好脾气的狩谷良不但是她的得力助手，还是她的沉默的忠实的听众，她会一连几个小时耐心地聆听她讲述那些尘封已久的幸福的往事，而不插一句嘴。
听到悠扬悦耳的门铃声在外面长廊的尽头响起来，主仆二人都微微一征，黎太太说：“这么早，会是谁呢？”可是身着一袭苹果绿的和服的狩谷良已经从她跪坐着的蒲席上立起身来，脚步轻快地向门外走去。
门启处，她看到一张瘦削苍白的陌生女人的脸，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风衣，衣襟十分洒脱地敞开着，纤小而有力的手提着一只看起来沉甸甸的旅行袋。
“先生在家吗？”米泽带着疲惫的微笑问，好奇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几根丝线上。
“噢，他在的，可能在书房里。”狩谷良接过客人的行李，让她进了屋，将她脱下来的风尘仆仆的外衣挂起来，然后给她换上过道里备用的漂亮棉拖鞋，返身递给她一条干燥的毛巾，让她擦擦迎面扑凑在额发和眉毛上面的一层亮晶晶的雾珠。
“太太呢？”米泽满怀感激地将毛巾还给她。
“她也在，我们正忙着呢。”狩谷良一边回答，一边带领着她走进古色古香的大客厅里。
除掉这位殷勤周到的日本妇人，这里的一切都还是熟悉的，雪白的墙壁上还是那些中国的字画；黑色的镂空的橱架还是那样地摆放着，将偌大的客厅巧妙地一分为二；就连错落有致地陈列在其中的那些古玩陶器，似乎也还在它们各自的原来的位置上。她跟随着狩谷良走到内室来，看见房间的角落里堆叠着一些华丽的被褥，地板上散落着几张大红喜字的精美剪纸，米泽立刻知道她们在忙些什么了。她眼睛发亮地叹赏了一阵，便在姨妈身后的一张小板登上坐下来。
黎太太停止了手头的颤巍巍的针线活计，冷淡而生硬地说：“我相信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你会现在跑到这里来，我满以为你早就去横滨帮助海樱布置新房了呢！——你是一个人来的么？”她突然问。
“是呵”，米泽愉快地回答，并没有因为她一贯的态度而生气。“我总得先到这边来看看，然后才跟蒲和共同商议决定，哪天到横滨去参加婚礼最适宜”。
“这样也好”，黎太太转念一想，又拈起针线来。“今天这是最后一床了，你可以用你们的轿车把它们给我统统送去。昨天我要派小玉去做这件事，可是她死活不答应，嫌它们又笨又重，在旅途中是个累赘，还说海樱未必会接受这份厚礼呢！”她不满意地皱起眉头，米泽却不胜惊喜地说道：
“小玉！小玉回来了么？”她那苍白而恬静的脸庞因为激动和兴奋而微微泛红。
黎太太很快地，然而也很怪异地盯了她一眼，小心翼翼而沉稳地在厚厚的棉被上扎了一针，她说：“我听说你们要分居，你要回国去教书，真是这样的吗？”
“一点也不错。可是我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米泽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回答走到身边来低声地询问的狩谷良说：“咖啡，谢谢——这世上不太美满的婚姻并不止我们一例，许多男女实际上都是凑合着在一起过活，一旦他们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凑合下去，就会象我一样动摇生活的信念。”
“奇谈怪论！”黎太太恼怒地下了结论，“我想你们之间的裂变是因为那个孩子吧？你为什么不打算再要一个呢？”
“呵，我对生儿育女可没什么兴趣！而且我们要分开来也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在那次事故之前我们一直平静地生活了八年，这足以证明孩子对我们来说是无足轻重的。现在我反倒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感到幸运，他不必忍受因为家庭破裂父母分离而带来的痛苦。”
黎太太忽然很轻微地呻吟了一声，抬起手来，米泽看到一滴鲜血从她那饱满的指头上滑落下来。米泽惊愕地含着热泪望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又忧郁地静静地待了几分钟，还没有等到狩谷良给她倒来热的咖啡，就走到了隔壁的书房里。
正象黎太太所说的，父女俩谁也没有料到她会来访，但他们对她的态度却热情和蔼得多。小玉甚至一望见她，就从她正襟危坐着的转椅里跳起来，热烈地紧紧地拥住了她，黎如林则远远地向她投来赞许的微笑的目光。
可是当他开口对她说话的时候，却变得迟疑而滞缓了。他以长者的身份自居，很随意很舒适地坐在那把藤条的圈手椅里，垂下眼皮看着自己脚上的绣花的棉拖鞋，聚精会神地倾听着面前的姐妹俩的谈话，好久都一言不发，只是不时地习惯性地用手扶一扶鼻梁上有些下滑的眼镜。
王米泽发现大半年不见，他的两鬓频添了几许沧桑，他那宽宽的大理石一般的额头也似乎越来越光溜了。在和光夫的几次漫长深刻的谈话中，他渐渐地消除了心中固有的对于日本人的成见和敌意。初次见面，他就觉出了光夫的与众不同，他虽然不是一个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的人，但却深沉稳重而有个性。他不时地被光夫勃发的激情所感染，而他对中国文化的尊重和崇拜尤其令他感动。当他终于感觉得光夫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时，就在他再三的恳请之下，承诺将女儿托付给他。
现在，就在他即将卸掉做父亲的责任的时刻，他的心情反而变得沉重了。本来，才华横溢的小玉在东京举办的个人画展还算成功，他至少也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的。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对两个女儿的爱原来是不相上下的，长女的出闺成家就象当初次女回到祖国去工作和生活，令他感到既幸福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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