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黎明》 第三十六章~第三十八章 免费试读
第三十六章
还没有出院,米泽就接到婆婆从名古屋乡下打来的电话。虽然她并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但她的语调非常沉重,她勉强而冷淡地问媳妇,要不要她过来照顾她几天。米泽握着话筒,听着婆婆毫无热情的询问,感觉得她纯粹是在礼节性地敷衍自己,而她之所以打这个电话,也只是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对儿媳的关心。于是她婉言谢绝了。
王米泽在迅速地恢复身体的健康的初期,仍然摆脱不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现在她的心里已经渐渐淡忘了那种肉体上的血淋淋的疼痛,而莫名的失落感却象身后的阴影一样久久地挥之不去。她没有想到一个那么幼弱的生命,在她不经意的时候悄然来到她的腹中,短暂地停留之后又在她不经意的时候离开,竟会带给她如此巨大的幸福和痛苦!虽然吉田蒲和在工作之余仍像往常那样无微不至地关怀呵护着她,但她却感觉得他的态度显著的冷淡了。她不明白这种变化的深意何在,她也不想弄明白,她愿意让一切都顺其自然。
新的学年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米泽却迟疑着抱病在家,没到学校去报到,尽管这时她一度苍白瘦削的面庞已经悄然恢复了往日的玫瑰色。对于她的迟迟不肯返校执教,校方非但没有深究,而且态度淡漠得几近放任,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后来卧病在床的米泽将早已打印好的辞职报告邮寄到学校的人事部门,没过几天就获得了批准。在这一点上,她和校方达成了一直的默契和共识,那就是为了她的身体健康的需要,她不得不暂时地终止这份她享受了多年的待遇优厚的工作。但是她的丈夫却为此和她大闹了一场。
“为什么你作出这么重大的决定,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和妻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里喝着下午茶的时候,他说。“现在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可真够荒唐啊!”
“我以为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事情,”王米泽平静地说,“没必要跟你商讨什么。”
“噢,你这样想,我很遗憾。但是你说这是你个人的事情,我就忍不住要发火了。”吉田蒲和一边说一边提高了嗓音,“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将我们两个人看作一体吗?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将我当作你应当尊重的丈夫吗?……”
“不,我从来都不敢忽略你的存在。”米泽及时有效地截断他的话,冷静地望着他神情激动的脸。
“是吗?“蒲和尖利的语气里不由得增添了几分讥讽的成分,他轻轻地搁下手中的茶盏说:“我想你应该觉得羞耻,校方对你甚至连最起码的礼节性的挽留也没有,这可真是你的奇耻大辱!”
“噢,要是你觉得我带给了你莫大的耻辱,影响了你的名誉、地位和前程,你就尽管这样说好了!我早就知道你并不以我为荣耀的。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并不需要他们虚情假意的挽留,他们没有那么做,反倒使我对他们额外地产生了一点敬意。”
吉田蒲和英武的脸白了一白,努力地恢复镇静,软弱地叫嚷着说:“泽子,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可是你以后怎么办呢?”
“这个你尽管放心,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累赘。”王米泽的声音低沉而快速地回答。“你还不知道吧?小玉回到武汉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已经摆脱她在国内的大学里替我谋个职位,她说她会留意的。本来我想给北京的叔父写封信拜托他,因为首都必然有其绝对有利的优势,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老人家不一定会赞成和支持我的这个迟来的决定,而且我想尽可能地和故乡靠近一些,”她坚决而深情地说,“因为我已经离开它太久远了!”
于是一阵可怕的静默过后,吉田蒲和终于暴跳如雷了,“我恨你!恨你们所有的中国人!”他气急败坏地说,强健的手臂哗啦一下将桌上的一套精美的茶具拂到了地下。“你们都是些没有血肉,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机器!你们习惯于将别人的爱和尊严践踏在脚下,小玉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如果你能够理解并感受到我对你的爱,你就不会想到要离开我!……”
“爱?”米泽微微一怔,旋即冷笑了,“我想你只爱你自己。”
她的话音刚落,蒲和就做出了他这一生里最后悔的一件事,他想都没想后果就扬手打了妻子一记响亮的耳光。现在他的手在她的面前不可思议地颤慄着,他怀着恐惧和绝望的心情望着那么明亮地闪耀在她眼睛里的悲愤的泪光,望着她伸出纤细白腻的手指轻轻地擦去渗出嘴角的血迹,然后他的耳畔就响起了她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你终于把你的爱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了,我真高兴看到今天这精彩的一幕!是的,你只爱你自己!当初你那么狂热地追求我,只是为了满足你那颗容易满足的虚荣心,在学校的工作中,在你的家人面前,你处处钳制我压制我,也只是为了满足你那强烈的占有欲和权利欲。就是在我身怀有孕的时候——噢,那真是一段值得纪念的幸福的时光呢!——你对我的好也只是出于你对孩子的爱;现在孩子没有了,于是你就开始动手打起我来了。我都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本领的,用这种野蛮的武力来愚蠢地捍卫你的男子汉的尊严。”
第三十七章
这天晚上,一向很能控制自己行为的吉田蒲和在离家很远的一家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被酒吧的服务生用出租车送回来的时候,他满面泪痕的妻子已经蜷缩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熟了。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被传讯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依然没有从恶劣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威严的,两鬓斑白的校长望着他头发蓬乱,衣冠不整,愁眉不展的样子,居然以他那特有的含蓄的方式温和地劝诫他,不要因为任何内在或外在的因素而影响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而在以后的不多几天里,他和他的妻子似乎也和好如初,两个人都为自己在不够冷静的时候作出的**言论和举止而向对方真诚地致歉,请求宽恕。可是吉田蒲和知道他的妻子并没有与他真正和解,他甚至怀疑她是否产生过这种良好的愿望。
每次他说出一个含义丰富的长句子,她都会而且能够用不超过三个字的内容来回答,他很佩服她说话时的言简意赅。譬如说他故意婉转地问她,他们的那辆汽车最近有没有到附近的哪个加油站加过油,她就会告诉他“加了”。然后他又鼓起勇气来,让她估计一下在证券公司购买的股票是不是到了应该抛售的时候,她就会不加思索地说:“也许。”或者“可能吧?”他试图和她倾心长谈,但是她那寡言少语的,冷冰冰而不可侵犯的态度却一再地阻挠着他。她的写作完全地停止了,她和杉木疏远了许多,倒常常去登门拜访中野教授的那位深居简出的中国妻子,和她谈文学,谈艺术,有时还驾车带她去看医生。直到此时,吉田蒲和才知道他对妻子的伤害是够深刻的了,而横跨在他们中间的结着坚冰的鸿沟是不可能“天堑变通途”了。
随着表妹黎海樱预定的婚期的临近,小玉也将从祖国返回日本来,王米泽感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地逼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她那颗容易激动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了。她开始一趟又一趟地不厌其烦地跑中国领事馆,有条不紊地办理护照和签证,接受回国之前的严格的身体检查。吉田蒲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毫无办法,孤独无助的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热闹喧攘的酒吧里,王米泽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家里赶来,红着脸吃力地将他搀扶回去。这一学期还没有进行到一半,同事们都已经感觉得吉田先生健壮的体魄和英俊的容颜被严重地摧残了。吉田蒲和秉性清高孤傲,难得的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不是早年反目就是远在他乡,此时的他竟然陷入一种没有听众而无处倾诉的难堪境地。只有他的妻子相信他不会就此永远地沉沦下去,一旦她从他现在的生活中撤离,他就会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那种生活是他所未经生活过的;正如她即将踏上的旅程和归途,是她从未走过的一样。
第三十八章
所有的回国必须的证件到手以后,王米泽终于愿意坐下来和丈夫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了。她煮了一壶咖啡,还在特意烤制的奶油蛋糕上点燃了两支蜡烛。桌上照例平整地铺着乳黄色花边的桌布,水瓶里插着娇艳芬芳的黄玫瑰。面对面地浅尝慢啜着香浓的咖啡,两人的眼睛忽然都有些***吉田蒲和情不自禁地说:
“这一切多么熟悉呀,泽子。你看这轻柔的烛光,这美丽的花朵,曾经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浪漫温馨的生日聚会;就是在诸如今天这样寻常的日子里,它们又为我们带来了多么不同寻常的意义啊!”
“是的,”王米泽的微笑显然有几分凄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蒲和烦恼地皱起眉头,用含着讥刺的凄凉的口吻说:“哦,我忘了你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恨不能腋下生双翼,快快地飞离我的魔掌,你在我的身边多呆一分钟都是受罪。你不止厌倦了我,而且厌倦了我们共同的生活。”
“对于往昔的日子,我岂止是感到厌倦呢?我简直是在无休无止地悔恨!有人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可是我每天都在为自己熬煎这种毒药,这太痛苦了,蒲和。”王米泽坦诚地补充说,“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将你想象成为一个恶魔或者恶棍,我不能将诸如此类的名词强加在你的身上。如果我不是对自己这样强烈地感到不满的话,我仍然可以说我是爱你的,或者毋宁说,你仍然值得我爱。”
“可是你为什么不继续爱下去呢?你的心给了谁?”吉田蒲和尖锐地提问道。
“给了一个我至今都不能忘怀的人,蒲和。”王米泽感觉得有些难以回答,但仍然竭力平静地说。“请允许我现在郑重地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也许你在心里已经不止一次地咒骂过我是个不忠实的妻子,是的,我自己也时常为此感到羞愧不安,我还不停地刻意地纠正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可是这样活着太累了,而且我渐渐醒悟到,如果我继续和你生活下去,我就会沦为一个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的囚徒!蒲和,难道你愿意我成为那样的人吗?纵观我们婚后的全部生活,我对你除了忍耐和宽容,就只剩下对你爱情的零星的可怜的感动了。”
“这么说,你早已死心啰?”
“是的。”
“你已经下定决心从我的身边走开去,而且不再回头啰?”
“现在还不能这样肯定,蒲和,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和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来冷静地审视自己的生活。”
“可是请等一等,泽子,请你看看,你走了以后我的痛苦的处境吧!——纵酒无度,生活糜烂,而且没有人指导和扶持。你这分明是在毁灭我!你还不知道吧?泽子,现在名古屋的裕子对我一度怀有一种痛苦的单相思,”蒲和不无得意地说,“虽然我从未给过她任何的暗示和鼓励,她对我却仍然像中学时代那样痴迷和热烈……”
“我什么都知道,”王米泽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我既知道荒井光夫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将自己流放到横滨去的,我也知道田中裕子对你怀着的这份感情。可是我要对你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蒲和,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你已经不是多年以前的你,我也不是当初的我;我相信你再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孩子而去以身殉情,而我——我要趁着还有机会,去走那一段回头路。你的爱情羁绊着我,请你松开手,让一让路,放我走过去。可是我记着今晚你对我说过的话,你永远地爱着我,这就是我唯一引以自豪和夸耀的地方。”
“那么,我们就这样话别了?”吉田蒲和声音低沉地问。
“是的。”王米泽平静地回答,“你的几件羊毛衫和冬天必须穿的毛呢大衣、皮服,我都在闲暇的时候洗烫过了,那件黑色皮服还重新上了色,现在它们都挂在衣柜里。天气晴朗的时候,你千万记得搬到阳台上去晾晒一番啊!顺便说一下,皮服是娇贵的不好保养的衣物,既不能受潮又不能暴晒。还有,我亲手制作了两张榻榻米,就搁置在楼上书房里的书橱背后,要是你觉得现在坐垫着的不够柔软舒适,可以将它们取出来换上,而不必等到过年的时候。”
说完这些话,她微微一低头,“噗”地一声吹灭了在蛋糕上随风飘摇的两盏如豆的烛火,黑暗顿时吞没了整个世界。
吉田蒲和两肘支在桌面上,掩面痛哭起来,他的哭声异常沉闷,仿佛不是支离破碎的身心合着咸涩酸楚的眼泪迸发出来的,倒像是山洪爆发时在幽深的峡谷里引起的巨大的轰鸣。
缓缓地打开身后蜜合色的壁灯,王米泽泪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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