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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立春以来,姜虹就觉得万事皆不如意。无论这老宅的建筑风格多么典雅,她都不愿强迫自己在里面居住下去了。古老的瓦隙里长满了蒿草,使她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座坟墓里。屋子里永远都是阴暗而潮湿的,每逢天气晴朗,就要把所有的家用电器和衣服被褥统统搬到太阳底下去暴晒。在天气突变的日子里就更不像话了,雨水在屋子里肆意横流,床边简直就挂起了一道水帘,她却丝毫也没有住在花果山水帘洞里的那份惬意自得的心情。但是她的丈夫显然是个毫无知觉的人,甚至对这根本不能遮风避雨的,完全丧失了基本功能的老房子很有几分依恋之情。因而在春雨连绵的日子里,这股恼恨之情支配着她和丈夫面红耳赤地争吵,说出一些残酷的话来。-
“你从来就不关心这个家!你只顾你自己!你是个自私的人!”姜虹动不动就会这样说,有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对丈夫下这样的结论,于是今天她又这样说。-
李石安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会怒火中烧,但现在却因为心虚理亏而显得比往常有耐心,于是质问妻子:“我怎么自私了?你倒说说看。”-
“难道不是吗?谁不知道你李石安办企业十多年,早已腰缠万贯?可你却让我们娘俩过这种难民的生活,自己在外面前呼后拥地招摇过市,风光体面;我的那些同学和朋友都羡慕我找了一个有钱的老公,可是他们谁会想到我竟然住在这样一个贫民窟一样的破房子里?”-“这是贫民窟,这是难民营吗?”李石安想不到妻子会这样比喻,“你可以去非洲和柬埔寨看一看,那儿的难民是不是都居住在这样有品位的房子里。”
姜虹唯有嗤鼻冷笑。-
“我早就说过了,”李石安继续说,“嘉儿还小,象这样的情况,忍一忍就过去了,现在来大兴土木地建造房子还为时过早。”
“忍?”姜虹说,她的眉毛又挑起来了。“为什么我们要忍?难道不为了孩子,我们就不能享受一下吗?啊,如果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如果你对我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爱意的话,现在就应该尽可能地让我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李石安冷静地回答她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但我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至少现在还不会。”
姜虹再度失望地咬紧牙齿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顽固不化的人,我真是瞎了眼睛才嫁给你!”
李石安负气地针锋相对道:“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因为你还年轻嘛!”-
姜虹没有想到丈夫会这样回答她,几步跨到他的面前来,悲愤交加地问道:“此话当真?”-李石安不说话。但虹却以为他是默认了,伤心至极地说:“怪不得在我怀孕生产的时候,你一直对我不管不顾,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后悔了!我怀胎十月,你从来没有为我买过一次水果。虽说你常常给我足够多的钱,可我更需要的是丈夫的体贴爱护。你总说你很忙,可我不相信你连为我买一次水果的时间都没有,你自己怎么还有空出去吃顿饭呢?到了快要分娩的时候,那时侯我连弯腰扫地都成为非常艰难的事情,可是每天还得伺候你的衣食住行,每天还得给病重的爸爸煎汤熬药。如果我所做的这一切能够得到你的哪怕是一个赞许的眼神,无论多么辛劳我也心满意足了。可你要么忙得连着几天不着家,要么一回家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也不好那也不是,发完一通脾气之后就呼呼大睡。第二天天不亮就又出发了,将这个家扔给我一个人!你知道我背地里哭过多少次吗?每次你酣然入睡的时候,我却在整夜以泪洗面......”
李石安听到这里,早已不安地站起身来,“啊,为什么现在的女人都变得越来越娇弱呢?我的大姐在生孩子的前一个小时,还在生产队的大田里割稻子,你知不知道?可是她又抱怨过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拿我跟那个时代的女人相比?你从来就不关心我内心的感受!当我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你就回厂去了,全然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我们娘俩住院一周,你甚至都没有去看过一眼____你,你就是这样做丈夫,就是这样做父亲的么?”-
李石安忿忿不平地争辩道:“我怎么不管你们的死活了?不是有那么多的医生和护士吗?孩子生下来以后,大姐和沁雪都到医院去看望过你,就连爸爸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拄着拐杖在那里伺候你那么多天,你还不足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他们做什么?我要我自己的丈夫!难道我是一个寡妇吗?难道嘉儿是个遗腹子吗?”李石安又惊异又愤怒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自己?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们的孩子?“-
“是你逼我这样想,也这样说的!“-
“我看你简直不可理喻!“李石安充满恼恨地扔下这句话,便扭头走了出去,那一夜他都没有回家来。
第十九章
少女的时候,姜虹就耳闻目睹了姐姐沁雪是怎样痛苦地忍受了几次婚聘的羞辱和折磨,最后委曲求全地嫁给了一个穷家小户的敦厚男孩子,就下定决心不让自己重蹈覆辙。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本能地向命运抗争着。她冷冷地避开了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毛遂自荐到王庄的砖瓦厂里去上班,做办公室的文秘工作。-
离开校园以后,在社会上迈出的第一步,姜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对工人们平易和蔼,对领导们则俯首贴耳,唯命是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被李石安那沉静坚毅的面孔吸引住了。渐渐地,她对他产生了朦胧的微妙的情感。他一走近她,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脸红和心跳,而简陋的办公室也因为他的存在焕发了迷人的光彩。她恨不能时时刻刻在他的身边,接触他的深思熟虑的目光,聆听他的温和果断的言语......李石安以他那中年男子所特有的深沉的风度和成熟的个性征服了她。而当她听说了他与王米泽的那段罗曼史后,竟被一种巨大的莫名其妙的痛苦袭倒了。李石安发现她工作时心不在焉时常出错,人也仿佛瘦了一大圈,就主动批给她假期,让她回家去休养生息。但是他善意的关怀却加深了她的痛苦,因为他和她说话时的语调依然是那么平板客气。在逆境中长大的倔强的姜虹突然想要俘虏他的心,取代那个神秘的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绝对的自信,而她早就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于是她对他更加温柔,也更加体贴了,几乎和他形影不离。但是她依然不露声色,她要让众人去对他说出自己满腹的心事来。她二十岁的那年,终于如愿以偿了。-
但是婚后不久,她就对自己的追求和人生价值产生了疑问。渐渐地,她不但遗忘了以前驾轻就熟的业务常识,而且不再热切地关注丈夫日夜操劳的事业,她逐渐地沦为一个迷恋麻将的俗耐不堪的农村妇女。实际上,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都过着跟她一色一样的悠闲而富足的婚姻生活。以前她从未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但是现在,她和好友王菲的频繁接触,正在可怕地动摇这生活轨道的根基。王菲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不但没有建立自己独立的家庭,甚至没有一个恋人。当她理解到姜虹每每向丈夫伸手要钱时那份羞耻和屈辱的感情时,就不断地怂恿她出来帮自己做事。姜虹犹豫地沉默着,一方面她不知道丈夫会不会容许她这样做,而更重要的是她担心自己的翅膀已经僵硬或退化。笼中的生活虽然单调乏味得令她窒息,却也有令人恋恋不舍的地方,它至少让她避免了野外的风吹雨打。-
美发室里的一面大镜子前,两位漂亮的少女正在专心致志地给顾客忙碌着.电吹风在长发披肩的少女的手上呜呜地响着,给顾客的头发上喷了一点定型胶水,又稍稍吹整了一下,她就关了吹风机,屋子里陡然安静了许多。她身旁的短发女孩子显然不怎么稔熟技艺,正在满脸微汗神色紧张地给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剪着他那黑油油的头发。王菲穿着一条绣花的紧俏的牛仔裤走进来,将兑换回来的零钱找还给正在镜子里左顾右盼,沾沾自喜的顾客,含笑点头地送她走出门去。-
“阿姨,妈妈叫我来,看您回来了没有。”嘉儿突然跑了出来,忽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天真地对她说。王菲便牵着她的小手,穿过同样客满的美容室,来到最后面的自己的卧房里。姜虹正斜靠在她的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心烦意乱地翻阅着一本美容杂志。-
“刚才我出去,路过‘飘柔’美容院,看到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也难怪,搞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会有人敢去光顾呢?”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王菲幸灾乐祸地轻言细语地说。“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看到,嘉儿的爸爸,和一个中年男人,他们径直走进去了......”-
“真的么?”虹从床上惊跳起来,满脸通红地说。她撇下坐在地上玩着纸飞机的嘉儿,踩着高跟鞋急急地向门外走去。-
适才忧心忡忡地向她诉说的王菲,在她的身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不结婚的女人痛苦,结了婚的女人更痛苦。”她想着,感到了欣慰。-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虹就看到并排停靠在“飘柔”美容院的茶色玻璃门前的两辆摩托车,并且一眼就在其中认出自己的丈夫骑乘的那辆来,她的心狂烈地蹦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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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李石安平躺在里间的一张美容床上,微微闭着疲倦的眼睛。一块洁白的毛巾将他散乱的头发包扎在脑后,奥桑离子蒸汽机在他的身旁打开着,年轻的美容小姐正在一团温暖而湿润的雾汽里,活动着纤纤玉指,轻轻地按摩着他的憔悴的脸部。搁在小几上的bp机忽然“嘀嘀”地鸣叫起来,李石安对小姐做个暂停的手势,欠起身来将它抓在手里,蹙着眉头看是什么人在打扰他难得的休闲时光。-
姜虹拨开玻璃门,昂首挺胸地走进屋里来。彬彬有礼的小姐迎上去,亲切地询问她是要做头发呢,还是要洗洗面。-
“我的脸很干净,头发也是昨天刚做的,你们看不出来么?”她冷冰冰地回答说。-
小姐涨红了脸,退到旁边,不敢再向她开口。-
副厂长在外间坐立不安地徘徊着,突然看到姜虹,带着惊惶和困惑的神色,恭顺地叫了声“夫人”,就沮丧地垂下头来,没有勇气再去看她的美丽而震怒的脸。但他做贼心虚的样子更激怒了她,就像他亲口将丈夫的不轨行为告诉她一样地使她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没有搭理他,只憎恨地横扫了他一眼,姜虹就急急地向垂挂着门帘的幽暗神秘的里间走去。-
李石安听到外面有些异常的情况,心中正在猜疑着,忽然珠帘摇动,他的近来常常穿着一件绛红色旗袍的妻子闯进来。“你怎么来了?”他惊愕地问,慢条斯理地将bp机挂在裤腰上。-
“这话应该由我对你说呢!”虹高傲地站着,并且开始在小小的斗室里走来走去,嫌弃而轻蔑地瞟着坐在丈夫身边的那个眉清目秀而带着几分稚气的小姐。她忽然戒备地问:“刚才是谁在呼叫你?”
“噢,是伶俐。”李石安心平气和地说,恐惧地觉察到妻子竭力地隐藏在眼睛里的怒火,不由得默默地祈祷她做一回有涵养的女人,千万不要在这里大发脾气,伤害大家的体面。“厂里一定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得赶快回去。”说着他便吩咐小姐去招呼一直在外面等候着的副厂长,问他要不要也来轻松一下。处在紧张的氛围里的小姐一听这话,就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来,“叭”地关上蒸汽机,匆匆地走出去。-
“上午我们一起到镇外的一个建筑工地去洽谈业务,回来路过这里,就顺便进来洗一洗我的脏乎乎的脸。”李石安不失时机地解释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昨晚去给陈秘书送行,在他的家里打了一夜的麻将,可把我累坏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么?”姜虹冷淡地回答,“我时常到这里来玩哩。菲儿现在是对面街上的‘天姿阁’里的老板了,我从前跟你说过的,你忘了么?”-
李石安扯掉头巾走出去,对正襟危坐在镜子前面的副厂长说:“刚才厂里呼我们回去呢!我就先走一步了,你洗完头就回来吧!”小姐乖觉地暂且停止了姿式优美的抓挠动作,让副厂长沉默地点了点满是泡沫的头。姜虹紧紧地跟着丈夫出来,这时候觉得有必要跟副厂长告别一下,便走到他的身边去,浮上冷淡的微笑说:“你慢慢地洗吧!洗的时间越长,对头发的保养越有好处,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啊!有时间就到我们家里去打牌吧!我们都非常地欢迎你哩!是不是,安子?”
李石安紧紧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走出店门去。他了解自己的妻子,预感到她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暴风骤雨,他唯有满怀痛苦地期待着这场不可避免的激烈的争吵。果然不出所料,一走到街上来,姜虹看看附近没有什么熟人,就像快要窒息的人终于冲出煤气的包围,再也控制不住地渲泄地说:“是我长得丑,还是我不守妇道?你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鬼混?”她激动得泪水盈盈,声音都颤抖了。-
李石安刚刚被熏蒸过的新鲜红润的脸上突然呈现出死人一样的蜡黄而僵冷的表情,掏出钥匙来,他款款地向自己的摩托车走去。“我实在看不出,你对我的这种恣意的侮辱,于你有什么好处。”他说话的时候是十分冷静的,但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威胁的语气。-
“我但愿是侮辱。”虹高傲地说,穿着耀眼的胜利的红色衣服离开了她的丈夫。但是当李石安在后面启动了摩托车,从她的身边一溜烟地驶上拥挤的街道,汇入来来往往的车流时,她却望着他渐渐远去的白衬衣上穿着灰色马甲的背影,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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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砖瓦厂的烟囱在青山的环绕中冒着滚滚的浓烟,和柏油国道紧紧地衔接在一起的煤渣路被碾得平坦而黝黑。空空的手扶拖拉机或农用汽车兴冲冲地驶下国道,顺着这条两旁长满荆棘开满野花的煤渣路开到厂里去拉货。而满载砖瓦的车辆仿佛大腹便便的食客,满足地摇摇晃晃地开出高大的厂门来。即使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譬如今天,它们的坚韧耐磨的轮胎也会将路上烘干的尘砂卷带起来,飞扬到路边的那些野生的花草上去。-
厂门口,门房,开票处,厂长办公室和财务室一字儿排开。上午,正是签发砖票的热闹时候,几位皮肤粗黑蓬头垢面的农民正在洞开的窗口扰攘着,工作人员用高亢清朗的声音接应着他们。门房里的须发花白的老头是个表情严肃而沉默寡言的人,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安详地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看着一份发黄的旧报纸。车间主任双手叉住粗壮肥胖的腰肢,焦躁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张会计戴着眼镜,埋头在办公桌上核对着帐目,不时地用手指推一推滑下鼻梁的眼镜。-
身材矮小而结实的车间主任每次走到门房,都忍不住想要进去坐一坐,但是这个不大和别人亲近的老头却让他旋即打消了心里的念头。宽敞明亮的厂长办公室里,新来的漂亮女秘书正和她的朋友们进行着一场热烈的谈话,他自觉着不适合呆在那种环境里。多少年来,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着浮躁的年轻人,不愿意去听他们的热情而幼稚的谈话。车间里日夜运作的一台机器突然出了故障,他和两名技工折腾了半天还没有排除。于是只好等厂长回来,共同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BP机打通了,他却迟迟没有回复。“也许此时正在回来的途中吧!”车间主任自我宽慰着,忧愁而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经常到这里来玩吗?”伶俐站起身来,给客人面前的茶杯里倒满白开水,无话找话地问。头发削得短短的,皮肤微微地透着健康的黑色的新潮女孩子***怏怏不快,却又无可奈何地卸下挎在肩头的小巧玲珑的女式背包,将它搁在腿上。翘着脚上的时髦的方头皮鞋,她垂下长而浓密的睫毛,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空空的茶杯被渐渐地斟满。“谢谢你,”她勉强地冷淡地说。
英俊而憨厚的大勇有礼貌地用一只手扶持着茶杯,趁此时机掠了伶俐一眼,看到她那两抹天然的平滑的眉毛,和含着微笑的单薄而优雅的嘴唇。没有觉察到伶俐已经厌倦这场冗长的谈话,仍旧兴致勃勃地回答说:“不,不经常来。因为你们的厂长如果在办公室里,是绝对不允许别人来扯白聊天的。我敢说,他是个好厂长,但同时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的人。我知道他不怎么喜欢我,而我也有点怕他哩。但是我每次到这里来都正好砬上他更换秘书的时候。每个刚刚走马上任的秘书我都见识过,但我觉得你是其中最漂亮的!”伶俐放下热水瓶,苍白的脸上微微透着红晕,但是一坐回她的位置上,她就冷笑了:“是吗?看不出,你还是个善于阿谀奉承的人哩!我就见过一个不知比我漂亮多少倍的女秘书,她的那种美,简直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厂长的夫人,也就是你的大嫂,她非常的漂亮吗?”-
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的***,突然扭过头来紧紧地盯着大勇那脉脉含情的黑眼睛,以及那丰厚的,两角愉快地微微向上翘着的嘴唇,又将目光投向她身旁的伶俐。这长发披肩的少女是这样的纤柔,苍白光洁的面庞好象大病初愈的样子。她穿着一件嫣红的,镂织着大朵大朵的菊花的毛衣,雪白的衬衣领子服贴地翻露在外面,她的黑色长裤被熨得笔直而平整。她的打扮是这样的平常,一个坐办公室的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实在看不出她的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甚至她那些新奇古怪的言论也是她不欣赏的,虽然闻所未闻的她一开始对它们感到兴味。她不明白自已的伙伴大勇为什么乐于和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谈话,而话题又是那样的毫无意义。但是大勇显然很喜欢伶俐的冷嘲热讽的口吻,有些不安的涨红了脸说:“她?她是挺漂亮的,但我总觉得她少了点内涵。——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退伍以后可以回到家乡,而家乡的条件是这样的优越。最使我感到幸运的是,我一回来就看到了从国外回来的堂姐;当年她去日本留学的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他那溢于言表的骄矜和夸耀之情将伶俐激怒了:“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如果你觉得你大嫂不怎么好的话,我看你的堂姐比她好不了多少呢!虽然她学识丰富,而且现在是有地位的人了,但我仍觉得她可怜。因为她现在的一切,都是牺牲了别人换来的。”伶俐想着,为舅舅感到了悲愤难平,又悠远地想到了高中的那个男同学。“是的,我们谁都不及她可怜呢,她是个没有根的人,她就象那狂风暴雨的早晨,倾倒在路边的大树.....”她的目光透过窗外,落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的车间主任的身上。门外忽然传来摩托车的轰隆隆的声音,李石安健步走上台阶来。他面色蜡黄,好像刚刚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样。和车间主任简单地交换了几句话,就紧张地和他一起向那排高大的厂房走去。
“啊,你们的厂长终于回来了!——大勇,我们该回去了,你不怕大哥责怪你么?”***伸了个懒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大勇也只好站起来,一边说:“为什么不原谅她呢?换了你,也一样——”-
伶俐尖利地冷笑:“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对于我来说,金钱,名誉,地位,一切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我绝不会为了这些东西而舍弃自己的爱情,一个想要和我结婚的人,如果他只是看中了我的家世,或者我的相貌,而没有对我怀着纯真的爱情,我是会坚决地离开他的!”-
大勇目光热切地望着她,感觉得眼前这个文静,柔弱而又个性强烈的女孩子,是他从来不曾遇到过的。她的讥刺的言语虽然不时地使他感到难堪,却又使他更加想要接近她了。她就像朵带刺的玫瑰那样诱人而扎手,令他欲采不得欲罢不能。他隐隐地觉得,她的心里经历过桑田沧海的变迁,那变迁使她过早地成熟了,但它究竟是什么呢?这种美妙的心情他从未体验过,现在他渴望能够更多地了解她。在他的心目中,一直像小妹妹一样依恋着他的***是不能和她相提并论的,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而她似乎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了。和***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的心纯静平和得宛若一幅平湖秋月的景致,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地激荡起阵阵醉人的涟漪......他倾听着伶俐的谈话,迷醉地望着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也正痛楚而绝望地望着他。几分钟后,她又恐惧地望着正低头浅笑地述说着什么的伶俐,终于发现她的身上的确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她用那无形的光环将他完全地笼罩住了,而一度和他那么亲近的她俨然成了多余的人。她想支身离开,但又觉得这是懦弱的行为,于是她用坚强的意志支撑着自己坐下去,竭力在脸上表现出对他们漠不关心的神情。-
“今天这里真热闹啊!”李石安吸着烟走回办公室里来,冷淡地说。伶俐嘎然止声,连忙站起身来给他倒茶水,又挪开桌脚上的红色电话机,将压置在下面的三封书信递给他。-
“向阳,你不是在镇上开着鲜花礼品店的吗?你的大嫂好像上个礼拜,还在你那里给嘉儿带回来一个布娃娃的,嘉儿可喜欢哩!睡觉还要抱着它——你今天到这里来玩,谁在给你看守店铺呢?”李石安故意地逗引在一旁郁郁寡欢的表妹说话,她是王米泽的姨父刘洪的大女儿。-
“我妹妹在那里。”***短促地说,对他笑了笑。-
李石安便在手边的玻璃烟灰缸里捺熄了烟头,开始逐一地看信。第一封信是他的大学同窗,现在位居工联装饰装潢公司副经理的**写来的,多少年来,她一直和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她的书信照例是简洁而明了的,李石安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它,就将北京的叔父寄来的一封沉甸甸的长信拆开来。他养父的这位嫡亲弟弟,因为没能在他的兄长病危之际回乡来和他见上最后一面,而一直深感内疚不安,整封信表达了他的悲痛,悔恨和对李石安的感激之情。李石安默默无言地看完了信,对这份迟来的坦诚欣慰地长吁了一口气。于是拿起第三封信来,一看上面的邮戳,他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信是黎小玉从武汉写来的,她差不多每隔一个礼拜就要给他写一封信来,但是李石安每次收到她的来信就忍不住怦然心动,因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一些关于王米泽的消息。这使得他既盼望她的来信,又害怕拆看它,它们总是在不断地触动着他的那根敏感而脆弱的心弦。
“你晚上住在哪里呢?”大勇已经站起身来,预备告辞,含笑地询问伶俐。***将小包背回身后,凑到李石安的办公桌前,低声地与他话别。伶俐望着大勇,仿佛在惊诧他的询问的大胆。“我的家在子津。”她回答说,将一缕长发轻轻地掠到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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