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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更所言,那一场大雪之后,天渐渐暖了起来。
新年已经过去,短短几日,山里的溪水都化了冰,水声重新响起在山涧。树枝上的花苞鼓鼓涨涨,终于在某一天破开,开出漫山遍野的新桃色。山上的新草色也是从不知哪天像是一点点晕开的墨一样不知不觉地染遍了山野,新新柳色也在春风吹拂中变成深浓的绿。
谷里的风信子也在盛放着。
“渍!渍?”椎翎“唰”地拉开门,没有在正厅看到渍的影子,只有更在那里,椎翎问:“渍呢?”
“她房间,你找她……”更的话还没有说完,椎翎就风风火火地跑去渍的房间。
被椎翎突然闯进房间的渍颇为无奈地看着他,他居然就这么冲进来,若是她正在换衣服之类的……
“切。你没有在换衣服啊。”椎翎一脸不满。
他居然故意……渍想揍他。
椎翎把怀里抱着的包袱丢到渍的床上,自己爬上床去,展开包袱,里面竟然是数身新衣。
正想把椎翎从自己床上拖下来的渍看见这些新衣愣住了,无缘无故,他为何带这些新衣来?“挑一件穿上。椎翎大人带你出去玩。”椎翎脸上是“由本大爷带你出去玩,这是你的荣幸,感激涕零罢”的表情。
“玩?”
“春会啊。人类的节日,你一个人类都不知道吗?嘛,反正你跟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住在一起,不曾去也是正常的。很抱歉,这几年我实在是要陪的女人太多了,冷落了我家可爱的小渍渍,只在第一年陪你去过。不过!今天我可是推掉了所有的女人哦,专门陪你去。”
小渍渍……真是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良方。
渍把椎翎铺在她床上的衣服推开,说:“椎翎大人还是陪您的女人去罢。渍对此不感兴趣。”
椎翎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于是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去的话,更就会去。你难道不想更出去散散心吗?那个家伙啊,其实很喜欢跟人类相处的,你看,当初他不是把你给救回来了吗?”
渍犹豫了。确实,当年的她从悬崖上掉下来,更为什么会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类?椎翎这句话也许没有骗她。渍开始看椎翎带来的衣服,只是每一件似乎都太高调,太华丽了,穿惯了普通衣服的她实在不大习惯,就连看着都觉得眼睛不适应。
“穿穿看嘛。”椎翎笑眯眯地说着,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渍眯着眼看着他,他还是毫无自觉。渍不再指望,拿起床上的衣服摆在胸前看着。
“要试的话就穿上试啊。”椎翎居然还无耻地这样说。渍抬起头想瞪他,看见更正站在门口。
“椎翎说要去春会,你看哪一件比较合适?”渍询问更的意见,没想到更居然阴沉地说哪一件都不好看。渍无语。更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渍不明白,椎翎却清楚得很,抬起手来用衣袖掩着嘴偷笑,弯弯的笑眼,宽袂掩面,椎翎笑得娇娆妩媚。
渍不理偷笑的椎翎,为难地说:“总要穿一件啊。”更说:“平时出去穿的衣服就行。”
平时?平时出去?去哪?采果子打水?那样的衣服穿出门去?穿成那样到春会上去恐怕比穿得花枝招展更引人注目。
到最后是椎翎帮着渍挑选了一身衣服,渍穿上之后居然出奇地合身,渍站在前廊对椎翎说:“好巧,正好合身。”岂料椎翎笑眯眯地问:“你认为是巧合吗?”
“难道不是?你又不知道我穿怎样的衣服。”
椎翎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眼,“凭这双千锤百炼的眼。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身子看得多了去了,怎会不准?”
渍顿时红了脸。更虽然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之中,但是却已经眯起眼来,也离开了背后靠着的柱子,眼看着就要动手揍椎翎。
“准备完毕。走罢,渍。”椎翎邀请渍却没有提到更,渍望向更,说:“更不是也一起吗?”椎翎这才问更:“更,你要来吗?年轻男女的游园会。”渍已经了解,什么“喜欢跟人类相处”全都是骗她的鬼话。
更这种喜好安静的人绝对会说:“不要。”
“当然。”更的回答让渍大为吃惊。
黑发墨瞳的更。更就算没有那特殊颜色的瞳孔和飘逸的淡紫色长发也一样是那么出尘清逸的一个人,不过,果然还是淡紫色长发的更看上去更美。
因为春会是人类的聚会,地点也都在人类聚居的地方,凭着更赭黄的眼眸和淡紫的发色以及椎翎茶色的瞳孔浅褐色短发,绝对会被认出来,所以要变化成人类的样子。据椎翎所说,伪装的幻术是妖狐基本的术法,而且妖狐是种喜欢热闹,喜欢男女情爱的生物——更是变种——所以其实在人类的春会上常会有变化了的妖狐出现。
路上,椎翎偷偷告诉渍,其实他之前的话是骗她的,更习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若是渍不来,就算是椎翎他以死来威逼更,更也不会来。
渍大概想象得到,椎翎以死威胁更时,更会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地说:“正合我意。”这两个人就是这样的关系。
这样想着,渍不由地露出笑容,像是这个季节盛开的繁花。更看见她的温暖而宁馨的笑,不由地也微微扬起了唇角,仿佛她的笑在他的心上绽开了旖旎的,随风飞舞的无数夭桃色。
走在街上,渍在一支簪前稍微慢下了步子,更就停了下来。
卖簪子的是一个男子。
男子安静地站在他的簪子后面,既不吆喝,也不招呼,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簪子。
更拿起一支白玉的簪子,渍一愣。方才她看中的正是这一支,因为跟更的那支骨簪很相似,感觉上像是一对。只是她平日里都是把头发高束起来,并不怎么用簪子,所以看中了也没有要买的意思。
今天渍出来的时候椎翎把她的头发放下来了,头上插着的也是椎翎拿去的一支。更看了看手里的簪子,把渍头上的那一支抽出来,将这一支插(和谐)进去。
“喜欢吗?”更说这话的面无表情,渍却觉得受宠若惊,赶忙点头。
“跟更的牙簪很像呢。”椎翎凑上来,说。
“牙簪?”渍疑惑地看着椎翎,椎翎同样疑惑地反问:“不是吗?”
“是。”更说,“付钱。”更在说后面这两个字的时候是朝着椎翎的。椎翎只得掏钱,渍抽搐着,没想到更居然如此理直气壮。而卖簪子的人只报了个价,一丝表情也没有。
跟更倒是很像。
离开卖簪子的男子,渍问更他的簪子是什么动物的牙,更说好像是妖怪的,至于是什么妖怪,已经忘记了。似乎是在更觉得应该把头发绾起来了的时候,恰巧出现了一只妖怪,更觉得它的牙蛮合适的,就拿来用了。
拿来用……
渍不觉得有什么妖怪会乖乖地把自己的牙送给别人当簪子用。
更和椎翎都是绝色的男子,走在街上时而有女子借种种理由上前搭讪,渍的脸色越来越冷,跟四年前刚到更的住处时一般,脸上没有写着任何喜怒哀乐,却浑身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只是安安静静的。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一下子扑到更的身上,更伸手扶住她,那丫鬟惊讶地叫出来,原来她手里的胭脂香粉都洒到了更的身上。另一个女子走上前来,那丫鬟拼命地跟那女子和更道歉。
小姐模样的女子让那丫鬟退下,丫鬟立马安静了下来,站在小姐身后。那小姐上前开始跟更说话。
渍干脆闭上眼,甚至想塞上耳朵。可是又觉得不甘心,又睁开眼。看着那个女子也觉得不爽,又眯起眼来。
椎翎在一旁什么也不说。更好歹曾是妖狐一族的当家,社交辞令自然是会的,只是平日里不喜欢跟别人交往故而不曾用过。
可一旁的渍听着更跟那个做作的小姐说话就觉得不爽。
什么嘛。明明是个人类。渍这样想。
明明是个人类……这样的想法让渍沮丧起来,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人类,椎翎说过,更有千年修行,千年……
“……小女子宋府岫烟是也,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到府中一坐,待下人将公子衣服洗净归还……”
那小姐此话出口,椎翎和渍是不同的反应。因为岫烟和袖染第一个字同音,所以椎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渍在听到“宋府岫烟”时却是惊恐。
更当然不会去那位小姐府上去坐,但是还没有开口拒绝,他的衣袖就被在他身后的渍拉住了。更回过头去,看见渍颤抖着,满眼惊恐,用那样可怜的眼神乞求着他不要去。
那眼神更从来没有见过。
那个倔强的,坚强的渍,居然会有这种表情。虽然曾经见过她担忧惊恐地样子,可是这种乞求的眼神……
让他感到心痛。
椎翎看到这个模样的渍也眯起眼。
更反握住渍的手,冲她笑了笑,很淡的笑容,却让渍平静了下来。更拒绝了那位宋小姐的提议,稍微有点强硬地离开了。
“小姐,那个女的……”虽然跟六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可是那个背影,那种感觉,好像……
“这里这里。”椎翎带路,三人来到了樱花林深处,是四年前椎翎带渍来过的地方,喝醉酒的地方。
这个地方樱花开得鲜美,可是却人迹稀少。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樱花林深处,而且是卖酒之地的缘故,谈情的男女是不大会来这种地方的。
更放开渍的手,回看渍,之前那一瞬的乞求之色已经消失无踪了。
渍说过讨厌揭开别人的伤疤在别人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的家伙,因此更也就没有过问,椎翎也一样没有提刚才的事。至于衣服上的胭脂水粉,更只轻轻一弹就干净了。即使变成人的模样,妖狐也还是妖狐。
樱花花瓣在悠悠飘落着,椎翎在白石的桌面上摆了一桌子的酒杯,斟满酒。“我们来玩。”他说。樱花飘落,参与游戏的人轮流预测花瓣将会飘落进哪一杯酒中并在花瓣落下之前指出来,如果指错了,或者在花瓣落下之后才指,那么就要受罚将自己指的那一杯和正确的那一杯喝掉。
游戏中参与者要对花令,对不上来的自然也要罚酒。
渍是打死不回参加的。上次已经得到了教训,她才不会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椎翎还在劝她:“且趁年少拼一醉嘛。”
“年少?”渍斜眼睨视着他,好像在说“你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好不好,请不要在这里装嫩”。椎翎想吼她,可又想到这是人类的地盘,于是附到渍耳边压低声音申明:“八十岁的妖狐就是少年!”
“咦?你说过更有千年修为,可是你才八十?你比更小这么多吗?”
“修为和真实年龄又没有绝对关系,”椎翎在解释起这事的时候像个临时当起了先生的学生一样,不习惯,不好意思,“因为更是天才嘛。妖狐中几千年才出一个半个能够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修出千年修为的家伙,更就是这样一个。”
渍似懂非懂,“可是,更曾经……”曾经被狼妖打得无还击之力,最后还是是椎翎帮了他,就算更但是没有用恢复之术和最高级法术,也太什么了。椎翎看出渍的疑惑,又往她身边凑了凑,“就算是十分强大的妖怪也会有妖力很弱的日子。那个日子是绝对不能够让任何人知道的。”
更看着椎翎和渍两个人靠得这么近,心中泛起酸意,自己端起就近的酒杯连喝了几杯,敲着空杯子道:“该你了。”
椎翎笑眯眯地回来和更继续玩。花瓣悠悠飘下来,两个俊逸出尘的男子优雅地对着花令,花间饮酒。
宋岫烟……渍闭上眼。
那个从小就有着一肚子的心眼,处处陷害欺负她的正牌小姐。真是该感慨一声“人生何处不相逢”。小的时候被她陷害,她从来都不留给她辩解的机会,拜她所赐,渍在府中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就连父亲,据说是深爱着娘亲的父亲大人,都十分厌恶她,尽管她是他深爱之人为他生的孩子。
那个时候渍处处谨慎,被宋岫烟陷害她都不辩解,不抗争,因为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过是增加罪名罢了。那个时候的渍倔强,不肯屈服,不肯退让,始终用那种不屈服的眼神看着宋岫烟,从来都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今天。她害怕了。她居然害怕了。
是因为以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想活下去的念头,大不了就是死,失去了她唯一的念头她也就死了,也就是说她最后的底线是活着。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而现在的她不只是想活下去,她想待在更的身边。她不想失去更,她害怕宋岫烟像小时候抢走她的一切一样连更都抢走。
小时候宋岫烟抢走她的什么她都不在意,因为她只在意活着。而现在她还在意更。以前宋岫烟就算抢走了她活着的权利,她就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什么了。而现在她倘若失去更,她将痛苦地活着,比死更痛苦。
她找到了活着的理由,那就是更。她喜欢更。失去了存在理由的存在将是最大的折磨。
渍睁开眼看向更和椎翎的方向。却看见一个女子手中抓着一把樱花花瓣洒落到更和椎翎面前石桌上的酒杯中,更纤细修长的手指正轻押在其中一杯的杯沿上。
女子妩媚地笑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更和椎翎之间流转。那眼神,如此——销魂。就连身为女子的渍被波及到都觉得难以抗拒。
朱唇轻启,柔婉的声音从女子口中细细吐出:“妖狐族前当家,被称为天才的……更。和——更唯一的好友,椎翎。”
她竟然知道更合椎翎的身份!
到底是什么人?渍紧张地攥起拳。
“这不是玉色吗?几年不见,已经出落成大美人了啊。”椎翎弯着眼笑着,比起平日里渍所见的椎翎更媚人。渍甚至觉得自己不由地砰然心动了。
更看向渍这边,向她使了个眼神,叫她别看。
渍大概了解,那个叫玉色的女子也是妖狐,她和椎翎刚才之所以都让她产生了心动的感觉应该是用了什么术法。
“几年?二十四年了呢。”玉色倾身向椎翎,伸手撩起椎翎一缕长发,“呐,椎翎,你果然是留长发会比较好看呢,真是不懂你,为什么执意要保持那样的短发呢?”
椎翎邪笑着,捏起玉色的下巴,“情丝长不就足够了吗?”
“呸。”玉色轻啐,“二十四年你都不想我,也不来看我一眼,”说着转向更,“还真是薄情呐。”
“你不在本家好好呆着,来这里做什么?”更推开倒向他怀里的玉色,问。
“啊,就是那个女的!”突然有人指着渍大声说,“就是她!住在山里,听说跟妖怪是一伙的!”
“没错,没错!听说是是从宋家跑出来的孩子,从小就恶毒,居然躲进深山里,这么些年没死,肯定已经成为妖怪了!”
“宋家派去清理门户的人都被她给吃了呢,连尸骸都不剩!”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渍原本想不理睬这些人,由他们去说,但是现在看起来,他们似乎并不想说说就算了。渍把手伸向腰间,她的匕首那里。
一道影掠过渍所在的地方,众人只觉得好像有阵风吹过,而原来在他们中间的渍已经不见了人影。
渍看着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更,脸上飞起一片樱色。出了人类聚居的地方,更放下渍,“以后……不要去人类中间了。”
“嗯……可是米……”米是从人类那里换来的啊。
“我去。”更坚决地说。
“还是我去罢,”椎翎走过来,“算是蹭吃蹭喝的回报。”
回到更的住处,看到更有些微醺,椎翎倚着门框,这才对渍说:“其实更酒量不好。”渍无力地看着这个谎话连天,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还跟他玩那种拼酒的游戏。
“你自己看着办罢。我走了。”椎翎就这样逃了,一瞬间就完全不见了人影。
渍转身欲为更烧热水,好让他泡澡之后去休息,可是一转身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更抱着她,身体的重量却都压在渍的身上。更的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不知为何,喝过酒的更身上竟然有一种平日不曾有的馥郁香气。
嗅着更身上的香气,渍觉得自己也好像醉了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朦胧,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是眼中有泪时看到的那样,轮廓都模糊了,一切都变得暧昧起来。
更的气息在耳畔吹拂着,他唤着她的名字:渍……
更的声音里有咒语。虽然渍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里存在着咒语,但是,更的声音里有。低沉的,优雅的声音,轻轻淡淡,却一直穿透到她的心底,化成锁链,将她牢牢捆住,使她心甘情愿呆在他的身边。
渍……
更的声音。
渍颤抖着,伸出手去环过更的腰。
温暖的,芳香的怀抱。多少次虽然就在身边却还是想念得心痛,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这样真实地靠近他。
——这种感觉……就叫幸福吗?我想我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没错,早就知道了。
渍在更的怀抱里,听着更用他柔和的,平稳低沉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眼泪莫名地汹涌起来。
更轻轻放开揽着渍肩膀的手,修长的手指穿过渍的长发,更捧起渍的头,垂下自己的脸。温暖的,柔软的唇贴在渍的脸上,更微闭着眼,轻轻舔着渍脸上的泪水。渍颤抖的手在青淡青色的衣衫上抓出褶皱,微醺的更用温柔的吻把自己的醉意传给了怀中泪流不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