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冰夫人》 第8章 灵泉 免费试读
那年**儿带孩子们回娘家过重阳节。见天气适宜,黄罗氏便差大表兄初何带上黑甜去灵泉寺游玩。初何欣然领命。
大表兄初何是喜莲长子,已过舞象之年,然未及弱冠。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性情温和,恭谦有礼,素日里与弟妹们相处融洽,也最得长辈们的欢心。
黑甜原想捎上几个表姐妹,可秋云嫌去了灵泉寺太多次,早没了新鲜劲儿,不肯随她去,自顾找了村里的姐妹蹴鞠去了。细雪最不爱出门,宁愿呆在屋里摆弄她的刺绣。
又要去找翠夏和冰语,初何劝她道:“她们还小呢,吃不起爬山的辛苦,难说不会哭闹,倒拖累了我们。”黑甜一想,也是,便不再提起。
初何和黑甜用完早饭后便出发了。上了山,初何径直将黑甜带到一块石壁下,说:“你们往日只去寺里烧香,并不知道常有高人涉足灵泉山,譬如苏学士在此游历时,曾于石壁题诗‘七泉’一首,吸引了许多文人雅士前来赏鉴。”
黑甜笑道:“外婆和舅母从未带我来过这里。而且初何哥哥难道忘了,我是斗大的字不识得一个!就算这些字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
初何念过几年私塾,便为她呤道:“‘泉泉泉泉泉泉泉,古往今来不计年。玉斧劈开天地髓,金钩钓出老龙涎。’”
黑甜不解道:“为何有如此多的‘泉’字,诗竟也可以这样写的么?”
初何笑道:“你小小年龄,又没念过书,自然不会懂得,诗如其人,苏学士的诗,自然、洒脱,直抒性灵,不拘一格。”
“还有他的词作:‘明月几时有?**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何其潇洒,何其优美,可谓登峰造极,无人能及,必定可以流传千年,受世代景仰!”
黑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想了想又问,“你说的那位了不起的苏学士,现在又在哪里呢?”
“听说新帝即位后,他已被招回朝,升为翰林学士。”
这时,五六个和初何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身穿蓝色或月白的襴衫,头戴黑色儒巾,谈笑风声地朝石壁走来。
打头的那个指着石壁,兴奋地说:“这就是苏学士所题之‘七泉’!”
余下几个忙聚拢了过来,齐声赞道:“果然好诗!好字!”
“我倒更喜《题西林壁》中的意境:‘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绝妙好诗!”不知是谁说了句,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又有人呤起自己心仪的诗句来。
“‘清波石眼泉当巷,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千年古木卧无梢,浪卷沙翻去似瓢。几度过秋生藓晕,至今流润应**’……”
“其实各花入各眼,在我看来,苏学士的诗词句句都是好的!”打头的又说,“今日既已到了此等风雅之地,也需得做些风雅之事!我的书僮带了好酒和鲜果,咱们也去寻处有古松有清泉的地方,赏景、呤诗、品酒如何!”
只听他们连声叫好,很快离开石壁,拐进一条林荫小道。
初何先是无比羡慕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垂了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呤的苏学士的诗,我也能倒背如流。甚至能呤出更多来,可又能如何呢!”
“我也想像苏学士那样,从小饱读诗书,学富五车。长大后学而优则仕,效忠朝廷,造福一方。可惜——不能够啊!”
黑甜奇怪道:“为什么?我以为只有女子不能读书作官,你是男儿家,有什么不能做的?”
初何苦笑道:“我虽为男儿,却出生乡野蔗户人家。长大了只能跟着爹爹种蔗贩蔗、榨浆熬糖。能给***家的公子当伴读童子,念了几年私塾已属万幸!”
“那位王公子明年就要参加解试,如果榜上有名,又要参加省试、殿试。如果连中三元——解元、会元、状元,堪称人生第一得意事!”
“听我娘说,明年开春就要为我提亲。成亲以后,再生几个孩儿,要想念书赶考,更是白日做梦了!”
黑甜心想,原以为初何哥哥身为男子,生来本就比自己金贵,又有大舅母这样的娘宠着,黄家虽不是村中大户,也还算小康之家,自然是事事顺心,百事不忧的,却原来也有这么多无奈,这么多辛酸苦楚。
也许,不止我和初何哥哥不能如愿,秋云、细雪她们,舅舅舅母,还有外婆,爹爹阿娘,甚至叔伯婶娘,萍儿、祥儿他们,都有不如意不称心的时候,只不过大家都把心事揣在怀里,不拿出示人罢了。表面带着笑,其实心里头流着泪也未为可知。
眼前的美景很快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黑甜雀跃道:“初何哥哥,灵泉就在不远处,那里阴凉,我们一起去那儿坐坐吧!”
快到灵泉时,他们看见灵泉边上围了一群女子,便在一棵松树旁找了块平坦的山石坐下。
只见那群女子,虽然年纪不尽相同,有的是中年妇人,有的正值青春妙龄,身上都背了香袋,一头隐隐露出成把的香烛,有的手里还提了祭品。这也难怪,灵泉正处于去灵泉寺烧香拜佛的必经之路上。
“好清甜的泉水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接连捧起泉水,饮下几大口。
一个中年妇人看了直笑,然后说:“灵泉的水最是灵验,女子饮下一口,就能觅得佳婿,饮两口就能洞房花烛,饮三口就能早生贵子,你这连饮不止五六口,只怕是两三个孩儿都生下了,是有多急不可待呢!”
一群女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笑得花枝乱颤,有的捂着肚子直嚷痛,有的掏出手绢擦眼泪,就连边上听得真切的黑甜和初何,一个捂着嘴偷笑,一个无奈地连连摇头。
这时一个绿襦黄裙的姑娘仔细打量了初何一番,便和边上一个粉衫姑娘交头接耳起来,两个人不时朝初何这边看过来,还一边哧哧地窃笑着,羞得初何满脸通红,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她们走后,黑甜马上跑去灵泉边上,看到那一潭泉水清澈晶莹,与天共色,碧蓝如洗,不觉喜不自胜。
她掬一捧泉水入口,顿觉沁凉甘甜,通体舒畅,不禁叫道:“初何哥哥,你也来尝尝吧!”
又说:“听我外婆说,喝了灵泉的泉水之后,马上许个愿,这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初何走过来,也掬一捧泉水,“咕咚”饮下一大口。
“快许愿!”黑甜笑着说。
初何默想片刻后,忽觉是黑甜杜撰,不觉扬起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来。
“刚才妹妹也听到了,灵泉的水最是灵验,女子饮下一口,就能觅得佳婿,饮两口就能洞房花烛,饮三口就能早生贵子,妹妹果然只饮下一口,定是祈盼早日觅得佳婿!”
黑甜忍俊不禁:“原来初何哥哥开起玩笑来,也是真真的促狭!”
想了想又调笑道,“刚才那两个小姐姐不停地拿眼睛往哥哥身上瞟,我猜她们肯定在说:眼前这位小哥哥好生俊俏,何不上前打听了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到时也好请了媒人上门求亲啊!”一边说着,一边自顾嘻嘻笑起来。
初何又好气又好笑,说:“你才叫真真促狭!我正心烦着呢,你还捉弄人,没得让人讨厌!”
黑甜不觉叹了口气说:“好生羡慕她们啊,人人都长得水灵耐看,而我——身上没有半点是过得去的,怎一个‘丑’字了得!”
初何反对道:“妹妹不可妄自菲薄。古人云:‘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可见德为先,容为次之再次。古人亦云:‘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
初何怕黑甜不解其意,又解释道,“女子无须外表美丽,只需做到身体洁净,衣衫整齐就已经足够。”
“妹妹虽无美丽的容貌,但人品善良仁厚,言行又极有趣,比那些徒有其表的人何止强上百倍。”
黑甜微微一笑,说:“也只有初何哥哥这么想吧!我倒希望自己既有趣,又美丽。如果女子不美丽,甚至说得上丑,谁还有心思想了解她是否真有趣!”
黑甜又说:“初何哥哥可知道‘黑甜’的由来?”
初何不解道:“不就是因为你脸上的紫斑吗?”
黑甜道:“大人们都不说,其实我已经知道,我刚出生那晚,爹爹喝醉了酒,睡在我旁边,不觉将一条腿压在我身上,险些将我压得气绝,我脸上的紫斑便是见证了……”
“爹爹每次生气骂我,都会说句‘早知就再压重些’,当时我不解其意,后来才明白,他是后悔将我救活过来……”
面对着初何哥哥,黑甜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吐露心声。她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臂,那里新伤叠旧伤,时时作痛。
初何眼见黑甜衣袖下有紫斑隐现,忙捉住她的手,撸起袖管,果然,那里条条伤疤、紫色瘀痕触目惊心。
初何惊道:“平日总听爹娘在背后嘀咕,总是不信,毕竟是亲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没想到竟是真的……你爹娘果然心狠至此。”
“这些年我帮爹娘照顾弟弟,他们觉得我还有些用处。现在弟弟都长大了,我就更显多余了……”黑甜说话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不用几年,他们一定会设法打发我出门,是死是活由我去,再不会过问半句!”
这此年她渐渐看得明白,阿娘恨女儿,因为女儿的出生让她颜面尽失。爹爹恨女儿,因为她的存在,时时在提醒他那一晚的劣迹……他们都希望自己从眼前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他们再无任何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