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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太阳毒起来,墨池里的青蛙都躲到了荷叶下。老先生将书院改在忆花厅。
花无百日红,一度春风。忆花厅外头看着很精致,四面墙上,挂着寥寥几幅美人画像,剩下全部都是裱好了的空白卷轴。
老先生翻开《切韵》摇头晃脑读起“欲广文路,自可清浊皆通;若赏知音,即须轻重有”教导着忆花厅里四五位姑娘。老先生每天授课,从基础讲起,讲上一个时辰,主要针对还未出堂的未来小才女,比如立志作个合格清花牌姑娘的新丫环,只要有兴趣,都能来听。讲完之后,那些已经出堂,但仍希望提高水平的姑娘们,就陆陆续续梳妆完毕过来听课了,那时布置的课业与指点内容又大大不同。
霏珠规矩地坐在书桌边,极力想记下“鱼语居切虞遇俱”这些作诗必须得遵守的二百零六韵,奈何理不出一点规律来。比方老先生说,菲和薇同韵,霏珠理解,按汉语拼音的韵母,都是ei韵。但老先生说,文和欣字同在一韵,霏珠就不好记忆了,en和in长得不一样也能在一块……
她默默算了下,就算按当年背诵规则动词和不规则动词的法子来滚雪球般记住二百零六韵,一天背一韵,也得花小半年。斜雨楼断断不会白养半年闲人专供她去背韵表。这条道,短时间行不通。
望望周围同样在听讲的姐妹,面色平静,静气凝神,时不时点头附和老先生的讲解。大概她们早已背过,只缺熟练运用或者是巧妙运用的质变了吧。毕竟人家实
打实地在大唐活了十好几年,敢选清花牌谁没两把刷子,五六岁估计就在背“红对绿、赤对黄,乌枣对橙柑。棕竹对翠柳,朱李对白杨”了。
霏珠才听半个时辰,脑袋就被一个个方块字塞成了糨糊。好在老先生过了一会儿便搁下书,考核学生们写字有无进步。丫环们纷纷取出自己临的帖,放在桌上。老先生一一指出不足,又鼓励大家勤加练习。
“老朽记得昨日与姑娘布置了画荷花。”老先生踱到石霏珠身边,抑扬顿挫地催作业。
霏珠伸手往袖里掏,看得旁边一位待出堂丫环直皱眉头,哪有将字画就这样放入袖子的?容易污了衣料不说,女儿家与男子不同,最是注重仪容,像这样轻薄的春衫,飘逸轻盈,袖子的美感放了东西可全都破坏了。
皱眉头归皱眉头,她没提醒霏珠。物以稀为贵,随便来个丫头都能挂清花牌,那就不叫清花牌了,叫清丫环牌。同在一个檐下学诗,将来也是出堂的竞争对手。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夫子老先生,我按您说的,寅末卯初画下这幅画。”霏珠掏出叠好的画,递给老先生。另一幅也被带出袖子,正是李沧给她画的肖像。
老先生略看一眼,指点霏珠道:“明日起只画半开的荷花,正锋取劲,侧笔取妍,只管侧锋照着你所看到的荷花大胆下笔。”
霏珠不知这算贬还是褒,小心应了声是。老先生已拿起桌上另一张叠起来的图展开看,指着画对霏珠说:“此画技法在老朽之上,不知诗文如何。”
“一位客人随手画的,下回遇到了我替老先生您传话。”霏珠倒没看出哪里值得夸耀。古代应当盛行吴带当风呀!流畅的线条细细蔓延,如微风和煦,春蚕吐丝,看着就美。
老先生并没太放在心上。他不擅画,能教霏珠几笔,纯属于诗书不分家,书画不分家,最后文人们能写两笔的常常也能画两笔,能吟两首的一般也能抚两曲,琴棋书画嘛,都不失为修心养性的雅趣。
散了这时辰的课,霏珠决定不继续听下一个时辰,对她而言太深奥,贪多嚼不烂。老先生又只准她花寅时荷花,霏珠就想去小厨找慧姐观摩熬粥做菜。她行到墨池,弯腰伸手撩了撩水,池水清凉。
“回去以后把天青带来墨池玩。”一边琢磨着,一边到忘忧楼里央了个姐姐带着去小厨,霏珠转了向,记不清哪条道能走到小厨。
小厨不小。长条案板摆了足足六张桌子,梁上吊着一排溜大竹篮,盛菜的架子,搁碗的柜门,描金的食盒,腌菜的坛子,大灶小灶,热气扑面而来。
“新丫头?找吃的来了?”一个坐着择菜的嬷嬷招手唤霏珠一起择菜。丫头来讨点心吃常见,只消替嬷嬷们干点活,都能如愿。
霏珠说来找慧姐学熬粥。嬷嬷放下菜,带她出了门,转过去,又见一个所在,里头都是小灶,慧姐一个人正在案上切肉。霏珠谢了嬷嬷,冲慧姐笑了笑,瞧见只升着两炉灶的火炖着砂锅。比起刚才那个大火炉厨房来,这里凉爽很多。
“坐着陪我说说话吧,姐姐我一个人怪无聊。”慧姐利**调酱汁腌上肉,舀出一碗豆子捡起豆子来。
霏珠也学她那样,取个海碗,从布袋里舀出豆,将混杂在里面的豆荚土粒杂石捡着,边跟慧姐讲,金英是怎样爱慕上一位不知姓名的公子,青娘教了个古话,老婆婆拿果子掷美男潘安等等。
两人边说边笑,讲到正开心时,进来个丫环找慧姐:“姐姐,迎客厅里来客了,柳主事说上几盅梅煎去去暑气。”慧姐一迭声应了“预备着呢,昨晚上制的,冰在井水里,最解暑。”擦了手,去外头井里取出木桶来,舀满童子戏鲤鱼的大汤碗,配朵果子雕的小莲花,并细瓷盅与调羹,装了两托盘,叫霏珠帮着一起端去。
霏珠闻了闻,有点像酸梅汤。咽了咽口水,跟在迎客姐姐后头小心翼翼端着。
迎客厅里,杨心弦淡淡的粉脂掩不住倦色。许久没有这么早就登门的客人了,斜雨楼门口还没挂花灯呢。要不是来的人昨夜付的赏钱高,她真懒得这时间接待,早早打发到凝怡馆去。
这次侍卫没全进来,外头站了七八个,屋里跟着四个。柳心弦陪在两位年轻公子中间详解花牌册子。
李凉自从得知哥哥李沧昨夜与清花牌姑娘吟了一宿诗后,就兴致昂昂地跟着他来斜雨楼要挑战一下。昨天与他们一起来康州的皇贵妃之侄郭公子与他们打的赌:
如果他们兄弟能让康州最高雅的斜雨楼姑娘清转红,让康州最妩媚的凝怡馆姑娘红转清,就输给他们一座城外的宅子。
所以李凉去凝怡馆,点了个红花牌姑娘,看她献了一夜殷勤,愣是心如铜铁般压制着没沾床。李沧则来到斜雨楼,点了个清花牌姑娘,联诗赋词,大展才华,希望能够获取姑娘芳心,像红花牌姑娘那般,留宿他。
李凉说输也得去,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贵妃娘娘背后有强大的郭家,得罪不起。李沧就进了斜雨楼。结果那位凌什么的姑娘,不但子时没送客,还与他联了一夜诗直至趴桌子上睡着。这让并非时时都犯傻的李沧颇有些看不上她。
“弟弟,没什么好看的,是个假清高。”李沧指着花牌册子上的凌羽那页说:“哥哥夜里都要困死了,等着她送客,她就不开口送,一个劲儿的联什么木有枝、妾有意。她白天补觉,我却没了睡意。”
李凉便翻过那页,反正赌局已过,半栋宅子也不错。看着册子看不出所以然来,就问柳心弦:“哪个姑娘才学最高?不才想会一会,斗斗诗。”
柳心弦端杯茶润了润喉,捏着副温柔嗓音说:“两位公子,我们姑娘全都是有情有义有才华的,这届的康州才女姑娘就足足三位。只可惜呀,妈妈定下来的规矩,挂了花灯才能接客入闺房呢,公子待会儿饮盅梅煎,先逛逛园子?开雅间让这位大公子歇歇?”
李沧想起早晨那个姑娘,对柳心弦说:“逛园子罢了,我早晨遇着位姑娘,想邀她相陪,你们册子里翻来翻去全不像,把姑娘都叫出来我认一认。”
柳心弦暗暗埋怨这个不省事的,言语上又不敢怠慢,待要慢慢斡旋,瞥见丫环端了梅煎来,赶紧扯开话题:“公子,先饮盅梅煎,您不心疼我们姑娘,我这当姐姐的可心疼着呢,大热天的见客,可别闷弱了肠胃。”说罢亲自去接梅煎要盛给公子。
霏珠在后面,远远就认出了是早晨墨池边的男子。她没进门,托盘交给迎客厅后头待命的丫环,自己扭身就往回走,灵机一动,小跑着去了小厨抱走一篮子鲜果,想了想又加上点别的,拉上慧姐跑回廊。
“霏珠,等等,什么事?我还要看着我的粥。”慧姐莫名其妙。
“快点叫上金英,潘安出现了。”霏珠和慧姐在西厢找到金英,拉着金英一起:“我见到的这个公子,比你说的那个公子还俊,你那公子不够健美,我见着的这个潘安更阳刚。我们快点去,还赶得上掷果满什么的。”
金英一听更俊,脚步也加快了,一边还要反驳:“看看就知道谁的公子俊了。”
掷果,在金英眼里,是一件很符合风雅标准的事。霏珠也这么认为,不然青娘就不会跟她们讲了。青楼么,怎么能比大街上的老婆婆还没情趣?!老婆婆都掷果了,斜雨楼岂能落后……
三人气喘吁吁停在迎客厅后边,金英心急,走了两步去瞧,不瞧不要紧,一瞧呀,心心念念的公子就坐在迎客厅里。她激动地猛拽霏珠的袖子:“快看,就是我说的公子,菩萨保佑,我又见到他了。”
霏珠没想到金英爱慕的人也在里面。她的目标只有一人而已,不过也好,反正都来了,那就掷吧。就势塞了个小杏子给金英,而自己,则坚定地握住了篮子里的鸡蛋。
慧姐还在辨认哪一个是她二人口中的公子时,金英已经把小杏朝李凉轻轻抛了出去。霏珠同时冲准李沧,使出投铅球铁饼的力气,她要来个掷蛋满面。哼,叫那家伙早晨轻狂,叫那家伙黑人,叫那家伙胡乱调戏,就让本姑娘借着潘安摸一回鱼吧!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一旁的侍卫看到黑影袭来,一侧身伸胳膊挡了过去。“啪”地一声,鸡蛋碎了。
一多半砸在侍卫胳膊上,另一小半蛋液沿着惯性飞到了李沧脸上,粘乎乎,稠嗒嗒,顺着脸颊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