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中年忧伤》 第十二章 关于生与死的两次思考 免费试读
顾林溪很忙,忙得昏天暗地。每天,他要上课,还要准备上个项目的结题验收,还得指导毕业生的论文和实验,还要参加各种不同类型的学术会议。如果说这些都是可以看得到收获的忙碌的话,他那卡在瓶颈里毫无进展的实验就是让人心力交瘁,内心充满未知结果的忙碌了。他泡在实验室,把试验中不断出现的新问题归类总结,一边翻阅文献和资料来寻找问题的突破口,一边请教同行的专家来分析问题。这就是科研的痛苦所在,解决问题的路总是那么漫长和煎熬。
江筱言也很忙,忙得七荤八素。她要处理案头堆积如山的稿件,要协调系列采访故事的诸多事宜,还要用强大的意志力克服寒冷的人际关系带给她的孤独,还要看各种不同的书来寄托自己那高处不胜寒的思维,她还要腾出时间来继续自己那本小说的创作。而她的小说创作,最近也有种才思枯竭的无奈。
夫妻两个人都埋头忙那永远忙不完的工作,却忽视了秋冬交替的季节是小孩子最容易生病的时间。
蒙蒙生病了。
蒙蒙是半夜开始发烧的,江父江母看着女儿、女婿都忙得不得了,于是没忍心半夜给他们打电话,老两口带着外孙女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医院。
医生诊断是感冒引起的急性喉炎,说最近很多感冒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症状,季节交替的时候最容易得流感。
老两口带着消炎药、感冒药和退烧药回了家。给外孙女喂了药,两个老人心疼地守了外孙女一夜。天亮的时候才给女儿女婿挂去了电话。
江筱言和顾林溪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时候,蒙蒙退下去的烧又起来了。
顾林溪因为早上有个学术会议必须参加,所以江筱言就请假照顾女儿。
蒙蒙的烧在两天之后终于彻底退下去了,可是咳嗽却明显加重了。先是一阵一阵的咳嗽,后来就发展到晚上睡觉嗓子里发出吼吼的声音,再后来就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第四天,当江筱言看到女儿那咳得发紫的脸时,她害怕了,决定带着女儿去人民医院再看看。
医生看了蒙蒙的情况,急急地说了一句:“赶紧送抢救室。”
江筱言被医生的这句话吓蒙了,仅仅“抢救室”这几个字就可以把她的魂魄都吓掉。
她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她颤抖着问:“医生,我女儿怎么了?”
医生给她回了一句:“我怀疑是喉梗阻。”说完,就一边喊来护士,一边打电话联系其他医生。
江筱言不知道什么是喉梗阻,她也顾不上多问,就思维混乱地跟着医生护士把孩子送到了重症监护室。
她被医生阻挡在抢救室的门外。
站在抢救室室那厚重的铁门外,江筱言泪如雨下,她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看不到孩子,她的心慌得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被恐惧包围了,被一种根本不敢多想的恐惧包围了。
顾林溪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是神情憔悴,哭得两眼迷离的江筱言。他说和她返回去找医生问问情况,可是江筱言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她说她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女儿。
顾林溪自己去找了医生,详细询问了蒙蒙的情况。
医生说:“孩子得的是急性喉阻塞。这种病发病很急,如果治疗不及时,有可能危及生命,你们要是再迟点送来医院,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们之前在另一家医院看了说是急性喉炎啊。怎么会这样?”顾林溪急急地问。
医生说:“小儿急性喉炎、急性会厌炎、急性喉气管支气管炎等炎症都容易引发急性喉阻塞。这是由于喉部及其周围的部位发生病变而导致的呼吸不通畅的一种疾病。因为小孩子喉腔小,炎症时粘膜稍微肿胀就可致声门阻塞。再加上小孩子的神经系统不稳定,咳痰能力差,喉气管内的分泌物不易排除,又容易发生喉痉挛等等,所以小孩子得急性喉阻塞的几率远远多于成人。其实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疾病,这种病的临床表现较为明显,因此很容易发现自己的异常,但是有时候也很容易误诊。”
顾林溪根本没有听清楚医生讲的关于小孩子喉梗阻发生的原因,他所有的思维都在“危及生命安全”这几个字上。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恐惧:“那医生,我女儿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已经送到重症监护室了,那里有专业的医生护士给孩子做治疗,你们当家长的也别太担心了。”
顾林溪当着医生的面哭了。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到脸上,他说:“那就是说有生命危险?”
医生当然能理解一位父亲此时的眼泪和恐惧。他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刚刚和重症监护室的医生已经联系过了,情况还不是太糟,应该可以控制。根据病情轻重,喉阻塞可分为四度,一度和二度缺氧症状不明显,三度会出现呼吸困难,四度最严重,呼吸极度困难,如不及时抢救,可因窒息及心力衰竭而死亡。孩子的情况应该还没有到四度,再说我们有专业的设备和人员,请相信我们。”
蒙蒙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五天之后,江筱言才被允**去探视了十分钟。蒙蒙在重症监护室呆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是江筱言和顾林溪生命中最长也最难熬的半个月。江筱言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在这段时间里是麻木的,没有饿的感觉,没有累的感觉,没有需要注意的感觉。她的思维在这段时间里是停滞和短路的。
终于,蒙蒙被医生送还给了她的爸爸妈妈。她终于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活泼和好动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
江筱言和顾林溪夫妇看着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两个人都开始慢慢减慢工作的步伐,而是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家庭里来,投入到蒙蒙身上来。
江筱言觉得经历了这次与死亡近距离的接触之后,她对于生命,对于孩子,对于活着的意义有了更深的理解。
然而,令她和顾林溪没有想到的是,在女儿好了没多久之后,家里又经历了一次接近死亡的考验。
这次的考验来自于顾林溪的侄女,他大哥的女儿顾雅文。
江筱言在工作时间接到了丈夫顾林溪慌慌张张的电话。他说顾雅文跳河**被人救下来了,现在正在***。
江筱言急匆匆赶去***。
顾雅文,是顾林溪大哥的女儿,现在就在金城的C大学读书,今年大四,下学期就要毕业了。
平时,顾雅文对严肃的三叔有些惧怕,但是却喜欢和三婶江筱言分享一些校园趣事,尤其是谈到文学时,她们两个人颇有知音遇知己的相知相惜。
江筱言也比较喜欢这个姑娘,她有主见,有激情,身上有几分自己大学时候的影子。
在经济上,他们两口子常常力所能力地帮助大哥和二哥,江筱言有时候会在逛街为自己买衣服的同时给这个侄女带上一件。在生活上,江筱言给予这个侄女的关心比她亲三叔还要多,她们两个女人时常还会聊一些比较私密的话题。
就连顾林溪在江筱言面前批评顾雅文爱慕虚荣的坏毛病时,江筱言都会为她辩解几句:女孩子,有几个不虚荣的?不超出度就行。
如果一个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他们夫妇对待这个侄女的态度,肯定会以为和顾雅文有血缘关系的不是顾林溪,而是江筱言。
江筱言到了***,很快就知道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顾雅文在跳河前在黄河边徘徊了很久,因此引起了几个人热心人的关注,在她准备跃入水中的一瞬间就被人拉回来了。
因为被救回来的顾雅文情绪激动,热心人中的一位就拨打了110。于是,顾雅文就被带到了附近的***,警察通知了顾林溪,顾林溪通知了江筱言。
顾林溪通知江筱言,是因为他和***的民警都没有办法从顾雅文口中问出任何话来。一开始顾雅文还会哭,到后来就干脆也不哭,也不说话,就那么眼神空洞地坐着。
说实话,当顾林溪收到警察的紧急电话,见到眼神涣散、泪流满面的侄女顾雅文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抽她一巴掌。有什么事也不能做出跳河**这样的傻事啊。
但是他充满怨气和愤怒的一巴掌只是在他的心里狠狠扇了好几下,好像是自己替大哥大嫂扇的。哥嫂把女儿托付给他照顾,他却差点让这个花季的孩子失去生命,他该是不称职到了何种地步?
这个已经二十三岁的姑娘,此刻正沉浸在她自己的痛苦里,根本不对焦急的顾林溪说任何话。
束手无策的顾林溪,心里压着火和后怕,看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侄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一种东西,把他和这个孩子阻隔开来,很远很远。
这种东西,也许就是代沟,也许就是生存环境的不同。
顾林溪和他大哥、二哥生活在一个充满贫穷和落后的小山村里,三兄弟从小就学会了靠自己生存,靠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找出一条生存的路来。
而顾雅文,虽然她也是在父辈生存的那个小山村长大,但是生存条件和经济条件已经在父辈的努力下变得好了太多太多。虽然是农村孩子,但是她并没有吃过什么苦,甚至她那被叔叔顾林溪看不惯的虚荣心就是在不错的生存环境中渐渐膨胀起来的。
在顾林溪看来,江筱言所谓的顾雅文有主见,不过是这个孩子很强的叛逆和虚荣心而已。
每当他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好好学习时,她就会说:“三叔,你也是大学老师,怎么说话老是和我爸一个腔调。除了学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这个时候,顾林溪就哑口无言了。
江筱言一路上就不断在想:**,多么可怕的字眼,只有一个极度绝望和极度自私的人才会去触碰的字眼,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呢?究竟是什么事使得那个爱笑的顾雅文做出这么**的事情呢?
她的思绪乱得没有任何合理性的逻辑,直到*****说“到了”的时候,她才醒过神来,付了钱,匆匆下车。
她在***见到的就是顾林溪和顾雅文叔侄僵持的尴尬情景。
她走过去,走到顾雅文的面前,什么都没有问,就轻轻抱住了这个满面泪痕的小姑娘,她紧紧抱着顾雅文,手在顾雅文有些凌乱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嘴凑到她的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句:“雅文,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这句话使顾雅文的身体抽搐起来,她抱着江筱言,大声哭了。
从***离开的时候,一位面目慈善的女民警对顾林溪说:“最好给这个孩子找个心理医生做做心理辅导吧。这种情况,我们见过的也不少呢,一些年轻人,遇到一些问题或者挫折想不开的时候,心理疏导很关键。”
顾林溪谢过了这个好心的人民警察,就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江筱言和顾雅文。
回到家,江筱言就先让顾雅文在顾蒙蒙的床上睡下来。她问:“要我陪你吗?”
顾雅文摇摇头。
江筱言说:“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多想。”关上门就轻轻退了出来。
顾林溪正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烟雾下的脸看起来忧郁悲伤。顾林溪平时并不抽烟,家里的烟都是备给客人的,他抽烟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烦闷的时候。
江筱言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先别急着追问原因了,先让她自己平静平静。”
顾林溪猛吸了一口烟,呛得他咳嗽起来。
咳嗽完,他说:“筱言,我现在心里又烦又怕,后怕极了。你说,幸亏今天遇上好心人了,不然……不然……我都不敢想啊。我怎么给我哥交代?怎么给所有人交代?”
“知道我内心现在什么感受吗?”江筱言环手从后背抱了抱丈夫,说:“我最大的感受不是后怕,是感恩啊。只要人没事就好。现在除了要知道雅文为什么事寻死觅活,更重要的是要疏解她的情绪,解开她的心结。”
顾林溪知道妻子这话是对的,也是切中要害的。他又想起了女民警的建议,他把女民警的建议给江筱言说了。
江筱言想了一阵,说:“那要不找找你那位朋友,谭月?”
顾林溪抬头看妻子,以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他知道江筱言是认识谭月的,除了上研究生的时候他介绍她们认识之外,就是谭月从国外回来到了C大学教学她也是知道的。
半年前,他们两口子在逛街的时候还碰上过谭月呢。
等走出那条街的时候,江筱言还问他,谭月是不是还没有结婚。他说好像没有,他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谭月了,不太清楚。
当时,江筱言半开玩笑地说:“这位谭美女,是不是还对你有旧情啊?这么大年龄了,还不结婚。”
这句玩笑话在顾林溪看来可没有开玩笑那么简单,他立马小心翼翼地说:“你瞎说什么呢?再说,我和她又没有什么……”
江筱言笑了,仍然是调皮的语调:“哟,这么严肃干什么?我就那么顺口一说。你可别告诉我,这位谭大美女对你没有好感啊。女人看女人,一看一个准,你读研那会儿,我去看你,我一看到她我就知道他对你别有用心呢。这话我给你说过,不过好在,我的这个男人嘛,不是个花心的男人,我对我自己也有信心,我也就不用担心有人惦记我的男人啦。”
顾林溪无奈地笑笑,说:“唉,你呀,看你说这些话,顶多也就是十八岁的女生,根本没长大。”
江筱言抿了抿嘴,故意做出一个小女生的呆萌样子,说:“那你就把我当做比蒙蒙大一点点的小女孩哄着吧。”
对顾林溪而言,虽然他确实和谭月没有任何实质的关系,但是心里总归是觉得亏欠她,这种亏欠和对简小宁的那种亏欠还不一样。
虽然他自始至终也是忠于江筱言的,但是每当一提到谭月的时候,他又对江筱言也会产生一些说不清楚的歉意。所以,他一般很少在江筱言面前提起谭月。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他和谭月的交往其实并不多。
所以,当江筱言提出找谭月给顾雅文做心理疏导时,他心里非常意外。
江筱言看着他那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你别一副紧张的神情。我可不旧事重提,又说你们怎么怎么了。再说了,现在咱们都什么年纪了,早过了那些捕风捉影乱思想的幼稚时期了。我只是实事求是,你看雅文这个样子,不把她心里的心结打开,你不害怕啊?雅文在C大学上学,而那位谭月又在C大学教学,如果她能帮忙的话,对于了解雅文的真实情况和心理疏导都比较方便和有利。”
顾林溪无话可说,他只是觉得温暖和感动。
江筱言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她的善良和善解人意,她比自己更疼爱雅文,这本身就很难得。在雅文出了**事件之后,她的冷静和行为又显示出了一个女人强大的母性,他自愧不如。
他于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这合适吗?再说,也不知道人家谭月愿不愿意,有没有时间。”
江筱言打断了他:“没什么不合适的,至于人家愿不愿意就看你了,你就先打个电话或者约人家问一问,如果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顾林溪沉思着,他知道只要他开口,谭月肯定会帮忙的。
可是,他怎么开口呢?上次为简小宁的事,他就找过她,这才没几天,又要为自己侄女顾雅文的事再去找她,这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他正在想着,江筱言又说话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要不要给你哥嫂打电话?这么大的事情,给他们说,还是不说?怎么说?还有,你爸妈那边是一定得先保密,不然,这小的问题还没解决,老的再一着急,麻烦越多。”
这是比较棘手的问题。
顾林溪烦躁的因素里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不告诉哥哥嫂子,他真的不敢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毕竟,他只是顾雅文的三叔,而不是父亲。而且,顾雅文接下来会怎么做,他心里没谱,也很害怕,如果她还要一心求死呢?
他都不敢想,一想就背上冒汗。但是告诉大哥大嫂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让他们担心害怕外,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说不上他们还会责备雅文,还会让事情更混乱。
顾林溪没有想好,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大哥和大嫂说,我没想好。”
江筱言反倒像是已经想好了一样,冷静地说:“那就先不说。先等雅文冷静下来,等她把事情原委给我们说了再做进一步打算吧。”
“可是,你看她的态度,怎么问都不说。我……我现在心里着了火一样急啊。”
“一个字:等。在这么被动的情形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越逼她,她越不配合,而且情绪会越糟。等吧。等她自己在心里做完了斗争,事情就好办多了。”
顾林溪很感激自己的妻子,江筱言就是这样,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在现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她表现得比自己镇定多了。江筱言就是这样,她会在生自己气的时候毫不讲道理,但是当遇到麻烦和实际问题时,她永远能给自己勇气和鼓励。
三天过去了,顾林溪有种焦头烂额的焦虑。
顾雅文是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精神状态很不好,每天吃的很少,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闷在房间睡觉,什么话都不说。
有时候,顾林溪真的是忍不住想和这个孩子谈一谈,但是他根本没有机会。
这也难怪,他从上初中开始就离家住宿,很少回家,他与大哥和二哥之间的交流变得原来越少。虽然顾雅文后来到了金城上大学,但是她对他这个三叔多的是敬畏,少的是沟通交流。
作为长辈,他也曾经试着主动去和侄女谈话,但是他又发现自己不懂这个孩子,甚至看不惯这个孩子的有些观念。他们是两代人,他们之间共通的东西太少太少,不同的东西却太多太多。
他开始更加认真思考生命的意义。
经过女儿生病和侄女**未遂两次与死神近距离的接触,他觉得他对生与死,对人生,对责任,有了更深的认识和感触。
他的这些想法在和江筱言交流的时候得到了深刻的共鸣。